在吴天的房中待了不一会儿，陆渐就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小天天我进来了哦！”

一句语调奇怪的话在房间外传来，虽然嗓音婉转妖娆，但可以判断出是个男人。

吴天听到这个声音，立马收敛了笑容，停下手中提笔习字的手，缓缓地将珍贵的名家字帖收了起来。

没有敲门，一个男人大喇喇地推开门走进了房间，正是陆渐之前回头看到的，莲七的师父，也就是吴天的搭档。

吴天又恢复了那一副要啃死天下人的凶恶表情，横着眼睛对来人说话：

“武奎宁，徒弟们都在，你就不能正常说话？”

叫做武奎宁的杀手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眼神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纯真，全然没有陆渐第一眼看到他时的阴沉杀气。

只见武奎宁一屁股坐在吴天的床榻上，直接半躺下去：“在一群娃娃面前板着脸，已经够折磨人的了，你就别再来管我了。”说着，冲着门口招了招手，“好徒儿，来给师父捶捶腿！”

陆渐回头一看，莲七正从门外走进来。

看到陆渐也在房中，莲七脸色稍有变化，随即把目光从陆渐身上移开，走到了武奎宁身边，蹲下身子轻轻给他捶腿。

莲七还是像从前一样面无表情，但是和陆渐印象中的她很不一样。莲七平时虽然没有表情，但是她的眼睛一直都像星辰一样闪亮。

可是现在，莲七的眼睛很黯淡，就像星辰坠落凡间，变成了普通的石头。

陆渐心里一抽，看着曾经高傲冷峻如人间仙子的莲七，心里五味杂陈。

看来不多备着几份面具，谁都没法在这死人寨里安然生存。

武奎宁眯眯着眼，也不抬头看吴天，便开口说道：

“我这徒儿，爷爷是山里的土郎中，你说巧不巧？我那些宝贝药物，她竟然能认识个七七，正合我的胃口。”

听到这句“正合胃口”，莲七不易察觉地看了一眼陆渐，陆渐也在偷偷看她，两人的目光短暂的交汇了一下之后，便又分开，陆渐从莲七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慌乱。

武奎宁的话显然是说给吴天的，吴天坐在椅子上，回答道：

“我这徒弟是个内功怪物，进寨一年，《小灵元经练到第六层，我之前从没见过练的这么快的，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你徒弟喂的灵丹妙药了。”

武奎宁和吴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两个人之间无所忌讳，畅所欲言，显然是关系极为亲密的样子。

两人热火朝天的闲聊着，陆渐和莲七一言不发从旁伺候着，不一会儿，日头偏西，吴天和武奎宁才叫二人回自己的房间，约好明天清晨到这集合，一同出寨。

陆渐和莲七分别向两人告退，便离开房间，往学徒的宿舍走去。

这一路上不时也能看到两三个学徒从不同的房间中走出来，有的人满脸兴奋，几乎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之情；也有人面怀沮丧，好像经历了极大的挫折。

陆渐看在眼里，却不放在心上，他感觉莲七今天的状态很不对，但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莲七也只是低着头和陆渐并着肩走着，不说一句话。

两人各怀心事，走得不快，等到达宿舍的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用来摆放晚餐的长桌上已是空空如也，晚餐时间早就过去了。

两人只得返回戊字院里，等走到香樟树下的时候，陆渐终于强迫自己开了口：

“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明天我们就要出去执行任务了，你要养足精力……”

陆渐一直不擅长和女孩接触，安慰人这方面更是全无经验，他能看出莲七因为新的师父而很不开心，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莲七开心起来。

莲七听到陆渐的话，抬头看了陆渐一眼，陆渐这才发现莲七的眼框已经红了，好像下一个瞬间，就能淌下眼泪来。

莲七直接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等到陆渐反应过来的时候，莲七早就走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陆渐站在原地。

看到莲七的样子他也很难受，但是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能够将两人分到一个小组已经是极为艰难的事了，如果要求换个师父，难度简直不亚于直接逃出死人寨。

……

今天的月亮很圆，就像一面镜子一样。

在广袤无垠的黑暗中，遥远的月亮仿佛是唯一的光。

陆渐想起小的时候，他总喜欢学着师父韩奕，爬上房顶看月亮。

韩奕从不喝酒，不会像江湖风流侠客一样，坐在屋脊上与月对饮，他只是坐在那默默地看着。

陆渐记得自己虽然和师父一样看着月亮，但他不明白师父在看什么，总是越看越困，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就躺在床上的被窝里了。

现在，死人寨中，他坐在窗前，看着月亮，开始有些明白师父当时在看什么了。

曾经穿梭过的森林、曾经走过的山路、曾经被一群大婶追着捏脸的村口、曾经熏黑了脸的炉火、还有在炉火前斥骂自己的师父……

月亮就像一面镜子，将这一幕又一幕画面，在陆渐的眼前倒映出来。

正当陆渐神游天外的时候，有一个人正在悄然接近着这个房间。

陆渐心神恍惚，等这人走到面前竟才发现。

月光下，一个在窗子里，一个在窗子外，陆渐和莲七不约而同地同时看到了对方。

莲七没有在哭，她的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坚毅清冷。

陆渐却没有了往日的羞涩胆怯，他思考了太多事情，导致他现在十分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由莲七先开口：

“我们聊聊天吧。”

莲七当先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示意陆渐坐到边上。

陆渐刚要坐过去，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竟微笑了一下。

只听他对莲七说：“我们坐到屋顶上去吧。”

两人均是习武良才，早在宿舍间腾挪了数千次，两人几次纵跃，脚尖不断借力，几乎同时来到了陆渐的屋顶上。

“坐吧。”陆渐坐到房檐上，一股熟悉的感觉涌进陆渐的心，他开始逐渐放松下来。

莲七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陆渐抬头看着月亮，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家在峦州的万陵，我从小就和爷爷在一起生活……”莲七缓缓地讲述着她的童年。莲七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一直是她和爷爷两个人相依为命，爷爷是一个郎中，总是翻山越岭给不同的人看病。莲七就坐在爷爷的竹篓里，随着爷爷翻过千山万水……

“我长大后才慢慢知道，原来爷爷是个很厉害的人，有一次我们遇到劫匪，交出了所有财物，他们都不肯放过我们，爷爷被逼无奈，杀死了他们。我当时很小，只记得爷爷的身影在我眼前恍惚了几下，那些强盗就倒在了地上……”

陆渐有些惊讶地看向莲七，没想到莲七描述中“平凡的爷爷”，竟然是一个武林高手。

“我总是对爷爷说，‘教我武功吧爷爷’，爷爷却只推辞说他不会，不肯教我……”莲七渐渐停了下来，陆渐听出，她已经讲到了她被拐进死人寨的前夕。

见她不再说下去，陆渐突然想起自己刚进死人寨的时候，想调查的“死人寨地理位置”的问题，于是忍不住追问道：“那你后来是怎么来的死人寨？”

莲七终于红了眼眶：“我和爷爷上山采药，我贪玩想和爷爷捉迷藏，哪知道刚爬到树上，就被人打了一下，没了知觉……”莲七的失踪经历在这个年代并不特别，战乱年代，乱跑的孩子被抓走，是很痛心却很常见的事。

陆渐不再追问，莲七的故事讲完了。

莲七渐渐止住了哽咽，转过头问陆渐：“你呢？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陆渐的脑海中最先浮现出师父的脸，随后响起了师父说过的话：“你爹叫陆敬之，是全天下最厉害的杀手。”

但是这些是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于是他说：

“我家在擎州外面的一个没名儿的山村，从小，我就开始去山里打猎……”这段经历是真实发生过的，陆渐不需要杜撰任何事，就完完整整地把自己和师父、自己和大山的一切讲给了莲七听，只隐去了韩奕和《斩龙的名字，用“师父”和“内功”这两个词代替。

莲七蹲坐在屋脊上，双手环抱着双腿，脸枕在膝盖上，膝盖顶得莲七的脸肉嘟嘟的。她听得很认真，毕竟一年中，她从未听人说过这么久的话。

“你竟徒手杀了豹子，好厉害啊。我虽没见过那野兽，但听传说没有武艺的人，见到它们只有被吃掉的份。”莲七听完陆渐的故事，感叹道。

陆渐没法详细解释《斩龙的关键作用，和那种生死时刻玄妙的状态，只是说自己当时运气好，豹子有伤云云。

两人的故事都讲完了，夜色下的屋顶，又陷入了安静之中。

“今天从杀手师父那里回来，你为什么那么难过？”这次是陆渐先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莲七的情绪又显著低落了下来，许久之后她才慢慢开口：

“师父跟我讲了一下，杀手要做的事。”莲七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我本来以为，杀手就是杀人的，男女杀手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他告诉我，女杀手是不一样的，女杀手往往要装扮成不同身份的人……去接近目标，不惜……不惜一切代价。”

陆渐愣住了，他隐隐明白了这句话中潜藏着的意思。

深夜的风，有点冷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