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里的人,每天都来来去去的,来来去去。
四周总要细碎的窃窃私语,压低的不得不听的耳语,一个又一个命令,和那些灿烂的欢声笑语,混合在一起,竟是诡异的舞曲。
可奇怪的是,正殿后的寝宫里,却是一片难得是死寂。
清晨的微光透过纱帘,慢慢洒下,随着升起的朝阳,越降越低。
一瞬间,光晕划过眼角眉梢,就好像,是努力带走了什么一般。
老皇帝整整躺了七天,躺的骨头都软了,却恍若不觉,只是在眼前,在脑海,那些本该忘记却偏偏清晰又不可触的连番回忆里,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脑海里的一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却又抓不到什么。他一个旁观者,无力改变,无法诉说,只是坠落,也只能是坠落。
将那些回忆啊,那些那就遗忘却偏生反复回想的,以梦为引,串联成册,编制为章。
七天七夜,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还未登基,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他也还没有改名字,没有如今那震慑边境响当当的名字,也没有如今所有的所有。不过只是个有姓无名,人人唾弃的,十皇子。
那个时候啊,对于这个年纪的他来说,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久的,都有些陌生。
就好像,在看另外一个人一样。
另外一个,陌生的,长相相似的人,陌生却又熟悉的眼里,是他早已褪去的冷漠和凶狠,还有曾经不可一世的野心。
四十年前。
宫里人人都知道,十皇子是个连下等宫女们,都可以唾弃打骂的存在。
那段时间,帝后不和,早已是满朝上下众所周知的事情。
父皇沉迷酒色,不理朝政,母后幽会侍卫,幽会一个,杀一个,再会,再杀。而他,只是个无心之失罢了。决定生下他,也不过母后是以此恶心父皇的筹码。
不过是个杂种罢了,要不是因为皇后家族势大,以父皇的手笔,根本留不得他。
父皇不疼,母后不爱。小小年纪的他,就被安排到马鹏里居住,风吹日晒,整日做着粗活,食不果腹。
那个时候的他,性子冷,孤傲,每天除了上书院以外就是打架。他虽然不喜欢读书,但那是他好不容易打赢了,跟皇弟争来的,为此还差点瘸了腿。
老夫子说,要以智理国,无智方失。他要成长,要赢这天下,哪怕是再不喜,也好强迫自己读下去,所以谁也不能,不能挡了他读书的路。
睡梦中的他,看着梦境里一脸凶狠和稚嫩的年幼的自己,为了一块肉去跟宫里主子们养的猫狗厮打,对咬,脸上左一条右一条的伤,伤口滴着血。
猫狗四散奔逃,呸!吐掉一嘴毛,内心暗喜,赢了!哇,好大一块肉哎。
握紧生肉块,掀起衣角擦干净猫狗留下的口水,毫不嫌弃,他什么都没有,抢到就是赚到,又怎么敢,怎么敢挑剔呢。
听着一旁王公子弟拍手叫花,还要默默告诉自己不疼,嗯,不疼。
他故意不涂伤药,就是为了留疤。他天生皮肤白的很,横七竖八的伤,在脸上,看着更加吓人。就想着脸上有了伤痕,就能看上去长的凶狠一点,好吓死他们,以后,看会不会有人敢来找麻烦了。
可偏偏,又是自身体质,随了那风流俏丽的母后,只要不是入骨的伤势,长好不过多时,印迹总会淡化掉,脸上完好如此。
怎么能不疼呢,怎么会不疼呢。脸部的皮肤最是娇嫩,疼的他龇牙咧嘴,连口都张不得,饭也吃不下去。等后期伤口愈合的时候,痒的啊,几乎想将整张脸都挠下来。
他没有涂药,伤口好的更慢,整夜整夜的抽痛,食不下咽,瘦的身如清竹,多站片刻,就几近晕厥。若是再来一次,只怕,他定是会去求药,按时涂抹,好生将养。
可年幼无知无畏,哪怕是心里有一丝一毫的悔意,也会倔强压下,一声不吭。
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起它来了?
哦,他想起来了,那场抢夺后的雪夜,是他第一次遇到皇后的时候。
小小的少年紧紧的揣着,盖着脏衣服小心藏在怀里的肉,艰难的拖着一条伤腿在雪地里前行。
对于突然出现的挡路的小姑娘,一眼未抬,也并没有任何的好感,尤其是,当她理直气壮的要他把肉丢掉的时候。伸手给他银子,温言细语中夹杂的,是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高傲。
她说,狗咬过,是不能吃的,脏。
呵,不能吃?那什么能吃,银子?他要银子有什么用,谁会给他代买,谁会给他换东西?只怕不到一天,便会被抢走。
这些年他学会的唯一一件事,那就是能抓在手里的,就赶快吃到肚子里,咬碎了,啃干净,连骨头渣子都不要留下,不要给他们任何一个,责打他的机会。只要吃的,才是最重要的,只有先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给银子?呵,不过又是一个前来炫耀的皇室垃圾罢了。
这些年他见多了,早就不稀奇了。他不少没相信过,可到头来,银子也得不到,手边的东西也没了。他们只不过,是来寻开心的罢了,自以为是的开心过了,也就走了,没的什么意思。
他没理她,绕过她,被她突然出手打的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抢来肉就这样的滚落到雪堆里,顺着水渠飘远。他拼命踮脚眺望,可大雪茫茫,再无踪影。
那是肉啊,好大好大一块肉啊。他省着点,可是能,能吃上三天的呢。
一回头,始作俑者一脸得意洋洋的站在那里,娇娇悄悄的,灿烂的笑着,就好像,再等着谁给她颁奖章。
“你还我的肉,还我的肉!”
凭什么,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明明什么都可以到手,却还都一脸我是为你好的恶心样子,对所有东西都毫不珍惜。
凭什么,他们一个一个的,总是来烦他,就这么想他死吗?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他死吗?
他气的二话没说,头一次不顾可能的惩罚,直接扑上来,恶狠狠的咬了她伸出的手。
牙齿尖锐,直接演咬出了血痕。
银子掉落在地上,他瞪了嚎啕大哭的她一眼,也来不及捡,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踹甩开她的手,赶忙跑了。
不过,到底是跑不了的,因为她,他挨了一顿毒打,关在茅厕里,结结实实的连饿了三天。
一条腿差点冻废在冰天雪地里,从那以后,他开始记住了她。
呵,想他死?他,偏不!
那些想他死的那些人,都要好好看着他,一个一个好好看着,他是怎么,活在他们后头,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
阴暗恶臭的茅厕里,寂静的夜晚,他心里长长的单子上,又默默的添了一位。
对于小时候的他来说,一块能够填饱肚子的肉就是天大的事情,抢人吃的那简直不共戴天。
何况记仇对他来说,从不需要理由,反正也没人管他,他开始蹲守在,她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御花园,暖房,湖边,攥着石子和磨的尖锐的木块,等着再次相见之日,抢一回她的吃的。
不过万幸的是,她似乎是害怕了,再没一个人单独走过,也没给他任何的可乘之机。
画面一转,到两人再次相见的时候。
那时的他,已经是小有名望,五官长开了些许,大不如前了,估计她已经不再记得当初的小小插曲了。
可见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是她,是当年雪地里那个讨人厌的富家女孩。
讨厌到,一想起,就让人恶心。
果不其然,当宴会主人将她介绍给大家时,她背后家族的名字响亮的让人咂舌。
十四五的小姑娘,花季初发,面容尚未长开,却已然能窥见日后的势大,又是容颜不俗,难免追求者众多。
可哪怕是柳眉星眼,朱唇细腰。在他眼里,却是那么的丑陋。
时光蹁跹,匆匆数年,他也懒得再去找她理论是非曲直了。
只是一个爱管闲事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大小姐罢了,他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却没有料到,远处有一束目光,一直含羞带怯的暗暗打量着他。
老皇帝站在雾里,看着躲在柱子后的少女眼中,清晰的映出少年的模样,不觉得心里有些顿痛。
原来啊,皇后她,她竟然那么早,就喜欢他了吗。
再次看着她,是如何开始找各种机会与他偶遇的。
茶楼对面的雅座,游湖的同一条船,花园的巧遇,街头算命的天作之合,甚至厚着脸皮出现在宴会上的男子场所,让所有贵公子们大惊失色,也只为让他看一眼她新种的花。
便是大月氏民风淳朴,开放自由,也没见有哪个贵女们,能如此大胆的说什么情情爱爱的,一点贵女的矜持都没有。
她啊,真是,傻不傻啊,看着看着,不觉笑中带泪。
彼时的他,面对表白,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只是感觉极其厌烦。
烦,真是烦透了。
最不想见到的人,像是要跟他作对一般,一次又一次的在他眼前晃。
说也说不听,赶也赶不走。
他厌烦她所谓的不期而遇,厌烦她一次又一次耍,那些一眼便可看穿的心机,更厌烦她的追求者三天两头的挑衅,一次又一次的打乱他部署好的计划。
却从未想过,这让惊世骇俗的举动能为她自己带来什么。
他只是厌烦于她所谓的欢喜,厌烦她满城皆知的举动,厌烦她将他暴露于世人的目光之下,让他某些安排不得不见光。
其实他该是娶她的,这样一个难得心里只有他的傻子,家族势大,早晚可为之所用,娶进来供起来,多好。手下拼命的劝,他就是不肯点头。
对他来说,她始终都是,当年雪地里,高傲又恶心的富家女罢了,哪怕是数年已过,她不会,也不能有什么不同。
她越是拼命追赶,他越是厌烦。
哪有什么一见钟情啊,呵,不过是笑话。
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只剩下仗着几分才学也没能洗去的污名,至今住在宫外的破旧的无人修缮的王府里,她到底看上他什么,又能看上他什么?
他开始猜测,这一切的主谋,是为了什么。是有什么要拉他下水,还是。
但她像是铁了心一般,非要嫁给他。即使他明确的告诉她他的心意,他的拒绝,她偏不悔改。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
雾里的老皇帝眼睁睁的看着,年少的自己对她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语,“我是决不会喜欢你的。不要以为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收起你的小心思,你的一举一动只会令我恶心”。
对,没有听错,就是恶心。
她那么那么喜欢的人啊,说她恶心。
小姑娘转过身流泪抽泣,一只手还不死心的,紧紧的扯着他的衣袖。
他用力掰开,头也不回。却没想红着眼睛回到家的她,被家人一顿大骂。
她父母双亲坚决不许她再接近他,一向乖巧的她头一次出言顶撞,跪在雪地上苦苦哀求,为了他,为了说她恶心的他,竟磕破了额头,鲜血直流。
鲜红的血混在皑皑白雪里,竟是奇异的美。
最后,竟是以断绝关系为求,逼迫父亲同意她出嫁。
“停下,快停下,别犯傻了”。梦外的人看着,心里止不住的抽痛。
梦里的人冷笑着,转身便走。
老皇帝瞪大了眼睛,眼角缓缓的泪水滑落。原来她额角的疤,是这么来的。
他竟然,还曾嘲笑过她那条,几乎肉眼看不见的伤疤不美观,有辱斯文,哈哈哈,如今细想来,还真是可笑。
何苦呢,何苦呢?你另嫁他人,一生幸福美满,不好吗?
为何非要卷到这场漩涡里,傻啊,真傻。
他哪里对她好了,哪入了她的眼,就要定是他,非要是他?
泪水滑落至唇边,没奈何,却是苦涩的咸。
一旁服侍的侍女小心翼翼的上前,叹了口气,用洁白的帕子轻轻擦拭干净,年老沉睡的皇帝满脸的泪痕。
九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