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难得啊,居然会有这样一个,不怕万人言语,不畏流言不计得失,就是单纯单纯的,喜欢他,想要嫁给他的人。
烦的,好笑。又有些,可怜。
父母不让,她就翻墙,偷穿下人的衣服,借着采买的时候出去,更有甚者,直接抢了马就跑,一溜烟似的跑到他的府门,开开心心的打个招呼,丝毫不顾忌,身后追赶而来的家丁们。就好像只要看他一眼,哪怕是被抓回去一顿打骂,关个三五天,都是值得的。
以至于那个时候,街上经常能看到如此热闹的景象。
文静的小姑娘左闪右躲,像兔子一样蹿到他门口,拼命敲门,身后的侍卫家丁苦笑无奈的紧赶慢赶。怕追慢了找不到人,又怕追快了人出事,愁的咧。
起初,他会开门冷眼回应,后来的后来,干脆就是闭门不出,任她数次呼救,也是稳坐如钟。反正没过片刻,她就会被带回去了。
以至于后来,她父母不再派人追赶,她仍旧每日来府,不顾风言风语。他受监视,换不得住宅,只得闭门不出。
起初,沿街叫好看热闹,后来,则是习以为常,人人叹息。大概弱势那方,无论对错,都得怜惜更多。
故此久而久之,人们似乎都忘记了他的称号名字,都只叫他,石公子。因为大抵,只要铁石心肠的人,才会拒绝,那般可怜的,一心一意的小姑娘。
每日的敲门声,沿街若有若无的嫌弃眼光,和好友的调侃,响在耳边,不知不觉,就是一年光景虚掷。
他的人向久病在榻的父皇施压,迫不得已,给他封了王,有了虚职。
年关将至,被迫订了亲。
说是被迫,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他为了唾手可得的一切退让了,她母族的势力,幕僚口口声声说下的可能,种在了心间,时刻折磨。
还是因为她实在是太难缠,她像蜘蛛结网一样,绑缚住了他的所有,磨光了耐性,一点一点,直缠到他放弃了挣扎。
简直不敢想,以后的以后。以至于签婚书的手,都是抖的。
时间一晃,大婚。
她满心欢喜,静静的在喜床上等待。
他漠然的看着床上打扮光鲜,含羞带笑的新娘子,没理喜婆递来的喜杆,只抬起手轻轻一挑,接受了他还是要娶她的事实。
没办法,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任人施压。连娶何人为妻,都做不得主。
揭开盖头,她眼波流转,睫毛轻敛。
他匆匆扔下盖头,不肯接受心中突如其来的悸动,大踏步走了出去,将她一个人扔在屋子里,一连几日,都没有回房。
他没有看见她故作坚强的样子,蜷缩进被子里,脸埋起来努力感受他的气息。
也没有在意过她一次又一次的招呼,小心翼翼的商讨和为了拉进关系绞尽脑汁后故作不经意开出的玩笑。
于他,她始终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不记恨,不嫌恶,已经是他最好的妥协。
后来,可能是因为被冷落了那么多年的愧疚,他终于开始得到皇帝的信任。也因此招募了众多中立的大臣,在朝堂上越来越有权力。
他回府的时间越来越少,她也不怪他,每次回到书房,总能看到一碗滋补的汤。他一向挑嘴,可她的汤,总是熬的火候刚刚好,让他半句话也说不得。
再后来啊,他被派去西北军营磨炼,她一等就是五年。
他从来没有问过这五年里,她过得怎么样,只是庆幸,他终于不用跟她纠缠在一起。
老皇帝看着每次出门,别人嘲笑她守寡,眼光差,自作孽留不住夫君的时候,她努力挺起胸膛却忍不住通红的眼睛,只觉得心如刀绞。
还真是,混蛋啊。他,他,他当初怎么就,就一封家书都没给她写过呢?
是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觉得,有她娘家的人护着,她肯定过的不会差。上次既然没写,这次也就算了。
怎么居然,居然会这么狠心?
老皇帝看着年少的自己,随意的将她送来的家信扔到一边,就像是一包废纸,忽然觉得有些不认识自己了。他,居然是这样的人吗?狠心,冷酷,不近人情?
还只是,硬下心肠,唯独对她如此?
五年的历练,愈发沉稳的他积累了不少经验和军心,终于,当积攒的权力和野心逐渐膨胀,在一次寂静的夜里,突然袭城,带领将士,逼退了众人,荣登为皇。
那个时候他初登大宝,三十出头,对于男子来说,青春正好。而女子年华易老,她比他年长两岁,已经二十五六,不再青春。
他只是留存了恭敬和面子,给了她皇后的尊荣和礼遇,却不再经常去看望她。
不过是个痴心的女子,好好的养着,也就是了。
那个时候啊,他意气风发。有了宠爱的妃子,想要的权力,一切的一切,都美好的不可思议。
老皇帝看着少年帝王,骄傲的端坐于朝堂之上,谈笑间变决定万千生死命数。膨胀的野心,拓展的千里疆域,所有的所有,都在指尖变化,就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留住他。
而她呢,整日穿梭于小厨房,从白日忙到傍晚,只为给他熬制一碗能入口的汤。不知为何,他虽然不近她身,视她于无物,却一直默默允许书房里出现她的补汤。
一年,又一年。一年,再一年。
他膝下皇子初长成,正是父慈子孝,没妾围绕,和睦安宁之时,她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似乎,早就被人遗忘了。
除了书房里,隔几日一碗的汤,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提醒他,她的存在。
后来,再后来啊,时光再一晃,到了北郊猎场。他追赶一头鹿,想把它长长的角砍下来,拿给心爱妃子赏玩。
他自诩天子,掌管万事万物,心高气傲不肯服输,不听身后侍卫的呼喊,纵马狂奔。追啊追,追啊追,追到丛林深处,不料被埋伏在那的刺客伏击。
幸好他早有警觉,及时折返,但仍因为孤身力薄,难以勉力支持。
刺客一道地上的暗绳将马绑倒,他狼狈的趴在地上,身后是随即赶来的妃子,皇子和侍卫。
刺客提出一命换一命,讽刺的是,竟无人敢上前,包括他心爱的妃子和皇子们。
他对他们那么好,好到他自己都不相信,可结果呢,怂的连话都不敢说,边哭边摇头后退,恨不得一走了之。
就在刺客一剑便要刺下去之时,老皇帝眼睁睁的看着,树林里悄悄跟着他多年的皇后,猛的向前扑过来,牢牢的将挡他在身后。
“不!”皇后扑在年轻的帝王身上,右肩被剑刺穿,鲜血直流。
刺客也随即被包围的士兵拿下。
老皇帝听着自己冷酷的声音,攥紧了拳头。“抓住刺客,死活不论!凌迟处死!抄家灭族!”
人啊,总是这样,在最后,才能最是清醒。直到她浓稠鲜红的血沾满他的衣襟,微弱的呼吸,几近不可闻,他才真切的意识到,自己有多依赖她。
没有她终于离去了,不再烦他的欣喜,而是,惶恐,对,手足无措的惶恐。慌的他轻轻拥着她,手脚不知如何摆,结结巴巴,连她的名字也叫不出。
只是“皇后,皇后”。
高声叫着太医,他不敢动也不敢碰她,只得保持身子一动不动。轻轻的叫着她,暗暗告诉自己,她不会就这么离去的,不会就这么离他而去的。
她不舍得的,对,不舍得的。
幽密的树林里,两个相拥的人,忽视满地鲜血,气氛难得的宁静安详。
她终于,在他焦急的等待中恢复了。待太医说她病情好转了之后,他认认真真的陪了她两个月。
他待她是从未有过的耐心,温柔。她想做的事情,不论大小,他都通通替她办到。
她想看山茶花,种!喜欢红珊瑚,买!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以有过如此的温柔。
他提醒自己,他向来是冷心冷情的男子,心里只装天下,绝无私情。就连世人皆知的他万般宠爱的那位妃子,也只不过是无聊时的消遣。
世人皆道,经此一事,终于帝后和睦,帝心所归。
其实不然,他只是终于发现,她为他的冰山一角的付出,想回报于她,缓解内心的歉疚而已。
他拼命提醒自己,别陷进去了,这只是出于良心的歉疚而已,不是喜欢。对,这不是喜欢,不是喜欢。
不是,也不会是喜欢。
只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一场用她母族势力,与他良知兑换的交易。
她父亲是真的疼爱她的,哪怕自从她嫁给他起,就发誓从此再也不相往来。
可竟然愿意用母族全族上下的效力,和手中最后的兵权,去换得一个他好好待她的机会。
哪怕明知,帝王口里的承诺,会是怎样的。
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他自然是应承的毫不犹豫。
两个月的时光,他所有的雄心壮志显些被温柔乡消磨殆尽。待她好转后的一日,他自觉不能如此沉迷,便夜行大军,突袭边国。
他想着,伤筋动骨一百天,等一百天后他得胜回来,再好好陪她。
可惜,世事无常。在他打到最艰难的一仗,敌军固守山门将他的军队两侧夹击之时,他自顾不暇,错过了她最后的消息。
战马哀鸣,旌旗猎猎,敌人的嘶吼回荡在耳畔。
他奋起抗争,举刀拼杀。
杀红了眼,奋力抵挡着敌军的长矛之时,还想着此次若成,便可一统西北部落,完成立誓的宏图大业。
等得胜回朝,那时,他便可以一直,一直的陪着她了。这样,也算对她父亲有个交代。
到那个时候,哪怕收起野心,只做个偏安一隅的中庸帝王,也就无所谓了。
只是,就在他大刀阔斧斩杀敌军,殊死搏斗之时,本应该听他话,好好养伤的她,却没能再等到他回来。
在外征战太久的他,忘记了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强,也忘记了一个常年不受宠,好脾气的皇后,和一群为了固宠什么都做的出的妃子之间的比并,会是谁胜谁负。
她就这样去了,理由是伤口未好全又染上了风寒,身子骨太弱。
老皇帝看着年近中年的自己纵马扬鞭,不顾满身狼藉,和中箭的上腿,一路飞奔回城。
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可满城的白色啊,入眼处,竟做飞霜。
红着眼将她下葬,面无表情的将牵连人员全部凌迟处死。然后等宫内事务部署明确,再重新杀回西北。
五年,一统西北部落。将大月氏的版图扩大了一倍,世人称颂。雾里的老皇帝看着故事,心里始终没有激起片刻波澜。
直到看着他某一日路过尘封的皇后寝殿,随手翻过她的手札时,突然嚎啕大哭。封面上,她用簪花小字提了一句话,像是写给他的,又像是自勉。
爱,无忧无怨,虽死不悔。
老皇帝身体痉挛着,流出浑浊的泪。果然啊,她是对的。
不管用了多久,他总是会爱上她的。
皇后啊皇后,朕的皇后。
从十七岁嫁给他起,共度了二十栽春秋。他都记不得多数他们一起的日子了。
反正只要他想,她总是在的。
手札哗啦哗啦的被风吹散,翻开画着的一页又一页,是他的样子。记录着一夜又一夜,她未眠的心情。
“二月十五,胃痛,午间少食。晚宿于贵妃宫内。惆怅,难眠”。哈哈哈,梦里的帝王笑着,声音刺耳,梦外的帝王哭着,横扫书桌,满地碎片。
二十载春秋啊,本形同陌路。
人生有几个二十载,可偏偏等到失去才让他发现,有个人注意了他那么久,久到熟悉到遗忘。
偏偏他才看清楚,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不,他早就看清楚了,只是不肯相信。
他的漠然视线之,造就了她的离世。是他,都是他的错。僵硬的躺着的老皇帝狠狠的吐出一口黑血,身体止不住的抽搐。
所以皇后啊,如果你在天有灵,下一辈子,请忘记他。
去寻常人家,嫁一个对待你如珠似宝的夫君,好好过一生吧。
他不配喜欢,也学不会爱。
只配这一世冷冷的宫殿,和无尽的忧思。
九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