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是多么遥远的一个生词。
无端的陌生,却又熟悉的怕人。
家,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吗?
离开了他之前的,她待过的地方吗?
在她的脑海里,是从不曾有过的,另一个地方。就好像是,一个模糊的梦。
那个,曾经的她,一直以来,居住过的地方,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是高门大户,还是窄小人家?青砖,绿瓦,红墙,又有没有燕子新巢旧泥巴?
会不会,有个大大的院子,庭院里满是花草树木。
院外小桥流水,锦鲤游跃。
该是,有个凉亭的吧。
亭侧是假山屏风,亭内铺开一桌画纸,晾着半壶凉茶。
躺椅摇啊摇,长长的藤蔓弯弯曲曲,直垂到檐边。
午后细碎的光影,映衬出忽明忽暗的笑颜。
时来风起,吹散落叶繁花。院落的花树下,再摆上个精巧的秋千?
仰着头,翘着脚,慢悠悠的晃着的,会不会是曾经的她。
她,是什么样子呢?
半响,郑重的一字一顿的念着,“墨,言”,她是怎么的人?
那个,她,又是什么样子呢?
嗯,她会不会喜欢,现在的自己啊。
小姑娘掰着手指,压下眼中的重重愁绪。
马车的巨大轮轴,压在青石板路上,咯吱咯吱的驶过。
那些想象中的想象,猜测后的猜测,一一浮现在眼前。
“这是,是我的家?”
墨言站在墨府大门口,看着古朴的匾额上苍劲有力的字,一时有点恍惚。
好像记忆中也有这样一个匾额,伴随着漫天红绸,渐渐远去。
“是啊,来,父亲带你去你的院子”。
墨城拉着小姑娘的手,将人扶下车来。
走进府,绕过前廊,和花园,踏上石桥,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院落。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桌上半展的画纸,凌乱的笔。像是被谁刚刚打乱,还未走远一般。
一切,一如初见。
“这里是,我的?”
墨言快步走上前,推开门,纷杂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脚尖试探的点了点地面,“是的,是我的,是我的院子”。
墙角茂盛的剑兰,是她去年种的,那架秋千,是前两年搭建的,她亲自上的色,记忆犹新。
墨城看着她四处走走停停,弯下腰提着裙摆,像个小孩子一样四处翻找,找到个想起来的东西就开心的笑。
叹了口气,不由自主的轻声笑道,“哎,还真是个孩子啊”。
他有多久,多久没有见过阿言这样灿烂肆意的笑了,大概,有六七年了吧,太久了,太久了,久到,他都已经忘记了。
只记得她静静的读书,作画,和平日里不发一言的静默样子,却忘记了他的女儿笑起来,是那么好看。
“呀,这花都开这么久了?还有这颗小树,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摇摇头,记忆模糊不清,穿插过往。像是丝丝缕缕的线,纷繁复杂,却不成章。
不过倒是唤起了,一些朦胧的印象。
“哎?这个是我方面偷偷藏起来的荷包。当初给您做的,因为缝的丑,一直也没好意思。呶”。
小姑娘不好意思的塞过一个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旧荷包,小跑着转回书房继续寻宝。
墨城看着手里绣的歪歪扭扭的莲花图案,不由得轻声笑了。
这些年,绣工也没长进啊。
笑着摇了摇头,将荷包小心塞进怀里。抬手擦了擦眼角,抹去若有若无的湿意。
“这是,嗯,我的书,我的画纸,我的,咦?”
墨言拿着一摞书出来,“父亲,我怎么会有这些书啊?嗯,霸道王爷和绝世小侍女?这都是,我买的?”
小姑娘一脸狐疑,这些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这些个名字听起来,就觉得好不正经。
从前的自己,会买这些奇奇怪怪的书看吗?
口味独特啊。
“咳咳”,墨城听到书名猛的一顿咳嗽,猛地摆手,努力压下跳动的神经。
哎,老了老了,这些虎狼之词,竟听不得了。
“应该不是,你的品味为父还是知道的。这些,或许,是别人送给你的吧”。
“哦”,点了点头,“管他是谁送的,听名字还挺好玩的,正好拿出来看看”。
墨言说着将一摞书放在手边的茶几上,送书的人,嗯,很好,是个好人。
“还是不了吧。你这儿收拾起来,一时半会儿难免的也乱。这些,还是为父给你保管着,如何?”
“嗯,也好”。乖宝宝果断放下书,埋头继续翻找起来。
所有看不过眼的,通通扔到地下,由一旁的侍女收拾到不想要的堆里。
书,书,琴谱。
书,书,颜料。
书,棋谱,又是一本霸道什么的书。
画,药方,嗯,这是什么?
小盒子放在耳边晃了晃,没有声音。打开,一大叠信纸。
与账房的,药店的,管事的,还有一封封,给父母写的,却没有邮寄出去的信。
纸上墨迹半暗,几乎辨不清。眯着眼睛仔细看去,十月三十日,晴。
墨言下意识的一把扣上盒子,将它压在一摞书之下。
她也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便是知道,也早就忘记了,到底写过了什么。
可直觉,就是别在提了。那些矫情的,就算了吧。
就是不想打开,就是不想看,不想读,不想知道。别问她为什么。
小盒子被往里推了推,有什么顺势拱落。
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翘起的画纸,半张容颜,陌生又熟悉。
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咦?父亲,这个是什么啊?”
墨言拿起画架上的一摞装订好的画纸。
画上的,是她,又不是她。
一模一一样的五官下,是她没有的素雅冷静。
“朝暮最相思?这里面怎么画的都是,咦,难道是我吗?还是”。
“呃”,离去片刻的墨城刚刚端着茶水回来,还未等站稳,抬头扫过画册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这,这,她怎么把这个给找出来的?
哎,要说这失忆的娃,行为着实是难测啊。
谁知道她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翻箱倒柜看东西啊。
早知道就不应该放在她房间,应该拿到书房里收着。
还不是因为,他就这样拿走了感觉不太好,想着她也不会很快回来,就先放着,结果这两天光顾着忙了,都忘记这件事儿了。
就说是藏的不深吧,哎,得,到底是给她翻出来了。
想着想着猛的一拍手,坏事儿想啥来啥,墨城你这个乌鸦嘴!
“嗯,啊,这个”,父亲大人结结巴巴了半天,想切实回答,却又犹豫。
一想到那个小子近乎疯癫魔障的样子,他就有些后怕。
阿言她毕竟已经是大月氏的皇后了,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在名分没定之前,是断不能与新皇有任何纠葛的。
若是当初的阿言,她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但现在的这个阿言,让人捉摸不透。
似慧似傻的她,似是天真烂漫,却又带着曾经阿言的一丝谨慎认真。
若是真的告诉了她,她动了心思,该当如何?
可女儿才回家,又生了病,怎么忍心,就这么骗她?
眉头一皱,哎,他太难了。
“这是谁画的啊,父亲,你知道吗?”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是你曾经的友人为你所画吧”。
墨城紧张的咽了口唾沫,眼神飘忽不定。
“是吗?他画的很细哎,想必应该跟我关系很好”。
墨言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画像中的人物,画的是惟妙惟肖。
画中的人,于她而言,神情是如此的陌生,可那相似的五官,一眼就能让人认出,那是她。
一页,再一页。
写字的她,画画的她,吃饭的她,小憩的她。笑的她,沉默的她,愣神的她,佯装生气的她。
就连那眼角的痣,都不差分毫。
“嗯,不论这是谁画的,想必,应该是跟我十分要好的吧”。
“或,或许吧”,墨城待不住,匆匆转身而出。
“父亲先出去了,你忙完一起来吃午饭”。
“好啊”,墨言仰头,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笑脸。墨城眼光闪烁,胡乱点了点头,背着手走了。
墨言放下画册,静静的看着封面飘逸的字体。字迹潦草,如乌云乱卷,上面还隐约有些水痕。
“写字的人,应该很悲伤吧”。
嗯,画画而已,为什么要悲伤呢。她好好的,又不是不在了,奇怪。
随手放下看了一半的画册,继续翻着一旁的书架。
这是,她的画?
这纸上的山川,草木,花鸟鱼虫,也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画纸沙沙作响,咦,这是?
后几张的画上,皆是同一个少年。或是身骑骏马,或是撑伞而立,或是低头煮茶。
衣决蹁跹,发丝飞舞,笑容肆意张扬。
这是,叶,叶欢?
和现有的认知中不一样,他该是温柔的,体贴的,善解人意的,不论何时都不会发脾气。
可画中的他,却是恣意潇洒的,脱洒不羁的。仿佛随手一掷千金,不假辞色。笑容灿烂,桀骜不驯,有如烈日骄阳。
一个人,可以改变这么多吗?
墨言拿起之前那本画着她的画册,两相对比。
沉静的她,恣意的他,明明丝毫不同,却又奇怪的和谐。
竟像是,另两的人,两个陌生人。
之前的她是什么样子呢,而他又是什么样子呢?
还真的是,好想见一见哦。
她,会是整日除了弹琴画画就是看书,不闷的吗?
那现在这个整天笑嘻嘻,一会儿上树扑蝴蝶,一会儿揪宫女小辫子的姑娘,会是她心中的样子吗?
她会不会嫌她,太不稳重了啊。
哪有,这叫热爱生活好嘛。
小姑娘撇了撇嘴,将两本画册一一放好。
能画这么多的他,想必,她也是喜欢他的吧。
窗外,突然飞进一张纸条,却并无人影。
墨言四下看了看,好奇的打开,上面写着一句话,“想要确定他的心意,只要问他,他会不会跟你成亲?”
小姑娘捏着纸条,一时手足无措。
想要问问寜的意见,可她又一大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只得呆呆的盯着纸条上的字,安静的坐着。
会成亲吗,她们会成亲吗?
如果很喜欢很喜欢的话,应该,是会的吧。
会的,小姑娘点了点头。
一把扔开纸条,这是谁写的什么破问题啊,他们会的,一定会的。
纸团揉的皱皱巴巴的,连同心底不可名状的疑问一起,停在那里,抹也抹不去。
入夜,叶欢悄悄到来时,正看着小姑娘捧着本画册坐在廊下发呆。
“在想什么?”叶欢走过去,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啊?哦,你来的啊”。
墨言呆呆的看着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回家,感觉如何,可有想起些什么?”
“没有哎。嗯,也不是没有啦,只是一点点,像我小时候种的树啦,打磨的镇纸啦。哎你知道吗,我竟然,竟然会雕刻哎,你看你看”。
墨言说着举起手边的小狮子,献宝似的拿出来给他看。
“哇,朝朝这么厉害的吗?真棒!”
叶欢笑着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嗯,只是想起了些小时候的事吗?”
“没有哎,就一点点,脑子乱的很”。
“那就别想了,好好休息才是重要的”。说着,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叶欢扫了一眼画册,上面,竟然是他?
“这是,朝朝画的我吗?”
说着从愣神的小姑娘手中接过画册,仔细端详。
“这是我今天,在画室找到的。应该,应该是之前画的”。
之前,原来他在她心中,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吗?
骄傲,又肆意。嗯,也对,正是她讨厌的样子。
叶欢看着身旁的小姑娘,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月亮高悬,撒下缕缕银辉。
就像她给人的感觉,时而那么近,又时而那么远。
有的时候以为离她很近了,却总是,看不清。
“我之前,应该很喜欢你的吧?”
“是吗?”
“当然啦,我找了好久,画室里除了父母双亲,就只有你一个人的画像”。
小姑娘撅起嘴巴,“要不是喜欢你,为什么偏偏只给你一个人画像呢?还画了那么多张”。
“朝朝,喜欢我?”
叶欢看着小姑娘坚定的神色,心里,没有骤然的欢喜,却相反始终有些不确定。
喜欢我?怎么会喜欢我呢?要是真的喜欢我,为什么又一声不吭的远嫁和亲?
呵,小骗子。
当初是谁先放弃的,可还记得。什么都不记得了的你,怎么配替之前的自己,说喜欢?
“当然啦”,墨言肯定的点点头。
“你长的好看,脾气又好,最重要的是,有种很亲切的感觉”。
他给她的感觉,很安心。就好像,就好像有数个无眠的夜晚,她曾跟他像这样坐在一起,静静的说着话一样。
心里,那揉皱的纸团一直硌着,不上不下。
墨言鼓起勇气,问出纸条上的话,“如果,你会跟我成亲吗?”
虽然知道这些问有些失礼,可纸条上的话一直萦绕在心头,困扰着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廊下流水叮咚,她的心也跳个不停。
一时间,气氛格外安静。
墨言眨着大眼睛,静静的等着他的回答。
他的眼睛里涌上浓重的雾,墨色翻滚,不辨神色。
成亲?
叶欢一愣,心中一股火腾的烧起来,气的突然想就此起身离开。
呵,这时候想成亲,说什么喜欢不喜欢了。你已经成过亲了,你忘记了吗?
看着小姑娘清澈的双眼,又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啊,她忘记了。
呵,忘记了多好,没有过往也没有纷争。
要不就直接告诉她吧,告诉她她已经成亲的事情,告诉她他有多想跟她成亲而不能。
告诉她他是怎样换得皇上的同意,又怎样被她轻易毁掉的。
不,不行,不能告诉她。告诉了她,她要是坚持去见阎浚怎么办。
要是她恢复了记忆,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大晋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将她弄回来,是绝对不会就这样放开手的。
只要她不知道这件事,就始终有转圜的余地。
呵,行吧,他承认,他怕了,他不敢赌,不敢赌她心里的所有可能。
毕竟,他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朝朝,我可能,暂时不能跟你成亲”。
斟酌着开了口,不敢看少女渐渐暗淡的目光。
“没,没关系啊,总,总有机会的嘛”。
墨言清了清嗓子,只觉得无端的堵的难受。
虽然知道这只是个假设,可还是觉得,拒绝刺耳的,不忍听。
叶欢紧闭嘴唇,没有说话。
“没,没有吗?”
没有,成亲的机会吗?因为什么,是因为他是皇上吗?
她,她不配吗?
“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叶欢起身便走,没有安慰没有软话,丝毫不敢停留。
若是跟她成亲,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大月氏的皇后,和大晋的新皇?
但凡有一丝的风流韵事或是淫词艳曲流传街头巷尾,她怕是一生都难以洗净污名。
成亲?现在,还不是时候。
嗯,话还没说完呢。他,他就,就这么走了?
墨言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挽留的话哽在喉,却说不出口。
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连一句解释也没有。
他会,会回来的吧。
一刻钟,再一刻钟,直到天光破晓。
寒风阵阵,小姑娘坐在廊下,抱着双臂,心口渐冷,一夜未眠。
九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