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低沉,暮色的余晖正暖暖的洒下,院中一片寂静。
“嗯,近来,言言的面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啊,看来太医开的汤药,还是见效的”。
因着国丧,宫内需要重新修整。最近后宫修缮,几日内住不得人,故此两人还是暂时住在府里。
阎浚下了朝,直奔王府而来。遣散了侍卫,推开门,看着眼前坐着翻书的安静小人,忽觉心中烦闷一下子散开,整个人轻松的不得了,声音也不由自主的放缓。
墨言翻书手一抖,气氛被他一打乱,顿时看不下去了,僵着脸不想理他。
手指不由自主的扣着书页,言,言?这种叠字什么的,好娘啊。谁准许他乱叫的,讨厌!叫起来真是,啊,气人!
猛地翻了几页,假装没有听到。
阎浚看着静静翻书的小姑娘,居然没有嫌弃这个称呼?很好,又是勾搭夫人的新的进展。
“言言,我已经将事情安排妥当了,再过两日,等那批药材送到,你所想之事,便可以开始了”。
言你个头啊!还说,烦不烦人!皱着嘴唇,不想理他。
哎,等会儿,他刚刚说什么?
“真的?”书啪的掉在地,墨言一脸惊喜的抬起头。
“是真的,可以开始了?”一字一顿的问,生怕有什么不确定的说。
“嗯,只是,目前依照你的身体,要不要再等等。虽说初为帝王的十日内,龙气最盛。此时取血,事半功倍。但,也总有失败的可能。眼下仍有几个月的时间,或许,可以另寻他法?”
阎浚静静的看着小姑娘,眼中一暗,似有不忍。
挖心蚀骨之痛,如她这般体弱,要怎么忍得?
“不必了。虽然每日仍进补着吊着汤药,可最近隐约还是觉得有些不好,呼吸更是不畅。想来,怕是时日无多了。
在你之前,我也寻访过,也试验过那些有的没的法子,只差这一个了。如此纠结,也不过空余几个月光阴而已,更是无谓计较。嗯,就当,是豪赌一场罢了”。
所有的交代,早在离京之前,便做好了。想一想,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反正她不过空剩月余光阴,便是赌输了,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就试一次吧,难得,放肆一回,让她玩儿个大的。
“那,要不要通知你的父母双亲?”
“呵,不必了。娘亲难得游历寄情山水,不惹俗事,自在逍遥。至于父亲,等事后若是我不在了,再另行通知吧”。墨言顿了顿,声音低沉,眼神难得的坚定。
“若是我真不在了,之后的事,也无需劳烦你插手,言笙他自替我处理好的”。
“你告诉他了?”
“没有。不过,他会知道的”。
她和言笙,虽然不是亲生姐弟却胜似亲生,从小就有一种奇怪的心灵感应。无须言语相告,只要一个出事,另一个必然知晓。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多说了”。
夫人她被这疾病纠缠太多年,错失了太多,如今急切的想卸下满身包袱,也是情有可原。多说无益,不如陪伴,让她自己思索。
阎浚叹了口气,在她身侧坐下。两人肩膀相靠,一人看书一人批文,满室寂静,时光静好。偶尔回首一笑,竟是格外默契。
晚,两人用过晚膳后,在御花园里散步。
月光洒下屡屡清辉,微风乍起,吹乱眼角眉梢,那藏也藏不住的点点愁绪。
两个人相顾无言,有什么想说的,如鲠在喉,却吐不出,只慢慢的走着。
阎浚一挥手,遣散了所有的下人,满园寂静。
不多时,待得在无人到来之后缓缓开了口。
“这里,有个我从小发觉的秘密之所,来”。阎浚拉着她,两人一头钻进花丛里。
他在前方开路,替她遮挡横七竖八的花枝。墨言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惊讶于茂密的花丛里,竟然能有一个半人高的洞。
是谁早年建造的,还是?
府邸里下人众多,居然没有被发现。嗯,到底是从没有被发现过,还是没有被宣扬出去?竟然能藏的这么好,厉害啊。
小姑娘转了转眼珠,跟在他身后四下看着,没有出声。
阎浚摸索了一会,不知按了哪一处,满是泥土的洞门无声打开。
两人弯着腰低着头依次走入,地道里阴暗却不潮湿,毫无陈腐的味道,看样子,应该是时常有人打扫。
满眼漆黑,借着月光,脚下台阶模糊不清。墨言也顾不得矜持,伸出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生怕走错了路,或者是突然窜出来个蛇虫鼠蚁什么的。
这是,害怕了?阎浚低下头,眼光无意间扫过衣摆处揪着的小手,无声的笑了。
不一会,越走越宽敞,走着走着,不由得慢慢起身,眼前是一片光明。
数个夜明珠镶嵌其中,伴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点亮了整个石室。
“这里,是?”
“我这王府,原先是我外公的府邸,这你应该有所耳闻吧?当年此处被外公不知从人手中,高价买下,后转送与娘亲,待我成年后,被重新分还给了我。
这一处石室,原先是前朝皇帝的修炼之地,后是外公给母后准备的避难之所。
此处有外公留下的,信得过的人专门打扫看管,并一直有存放水和粮食。若是哪天外敌侵入,躲在这处,方保无虞”。
阎浚说着,拉过有些脚软的小姑娘,向前走去。
“不过现在,这里已经被我改造成了一处静室”。
“所以,过几日,我便是在这里”,“对,是在这里”。
墨言环顾四周,墙角青白的石块,在火光的照射下,显得愈发阴冷。
墙壁挂着数枝蜡烛,角落里,是一张柔软的大床,一个小塌并几架书柜,书柜书摆放整齐,唯独有一本,散乱的躺在柜子。
墨言走过去拿起它,“鲛珠换心一说,虽虚无缥缈,却也有迹可循。书所说,便是将鲛珠放入心内,需得借住帝王之血,以龙气镇压鲛人残留的戾气”。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厚书。
“这是?”
“是之前偶然发现的江淮手札。你不是问过我,是如何得到的吗?其实这个,倒还真不是我使了什么手段,而是它一直便是被人存放在这里”。
阎浚接过书,合起,压到书柜的最层。
墨言看着他的举动,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建石室,收集书籍,如此耗心耗力。你外公,当真是个人物”。
“那是自然。说起来啊,这鲛珠换心之说,简单来说,就是将你的心挖出来,用鲛珠封住伤口。
书所言,便是在动手的一瞬间,浇灌帝王之血,让鲛珠得以彻底溶解用鲛珠封住伤口。化为泪水,有如晶体一般,封住你的伤口。再配合凝血草,以免你失血过多。
如实一刻不差,全如所料,或可为之。若是不成,你便即刻,咳咳,过世”。那两个字太过沉重,张了张口,竟不忍说。
“只是鲛珠乃是鲛人流泪而成,里面蕴含着古鲛人无尽的暴虐和忧伤,唯恐我等寻常之人压制不住,伤人伤己”。
“那,若是成功,可以多活几年?”
“若是成功,些需好好保护你的身子。不可有大动作,不可受刺激。只要能做到,至少可保五年”。
“五年啊”,墨言歪了歪头,翻着张开五指的手掌。
“那很好啊,只要能多活哪怕一年,都是我赚哎。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此法属古秘术,轻易难以完成。很有可能失败,你要想清楚。而且,需要生生挖掉你的心脏,不得加以任何麻药止痛。需在你失去呼吸的一瞬间放血,一刻都不能错。一错,就结束了”。
阎浚用力的盯着她,试图在她眼里,看到一点退缩之意。只要一点,就好。
只是,她的眼里干干净净,一点都没有。
没有害怕,没有不舍,什么都没有。
“其实,你的母亲,不是死于风寒吧?”
墨言抬手抚青砖,慢慢的摸到长长的凹陷的划痕,心下了然。
这般坚硬质地的墙壁,居然能被人留下半点经久不衰的痕迹。想必是磨秃了精心保养的指甲,裂甲渗出血而不停,才会渗透的如此深。
挠成这样,只怕,指腹的肉都磨烂了吧。受伤的她,是该有多痛,该有多疼?
那面干涸模糊的一团团暗色的,是血吗?
“当初我答应条件的原因有三,一是我确实需要离开大晋,去西边寻求解决之法,而盛产药材的大月氏,确是一个好的选择。
二是你的自信,让我相信你或许有能力解决。三,就是你母亲的事,让我更加的相信”。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也是,皇后如此聪慧,岂会不加查探便不假思索的同意和亲。只是,朕没想到皇后的消息,竟然这般灵敏?”阎浚一挑眉,摆起皇帝范儿。
“哪有,只是钱多罢了”。墨言谦虚的摇了摇头。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在他大月氏使团,准备进京朝贡的消息放出来的三天前,她就早早地从手下的探子那儿,得到了一些消息。
不就是些问话吗,有什么好费脑筋的。随便怎么开价,只要能问出有关心疾救治的消息,不管要多少钱,砸,拿钱砸!
十两,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十万两!
果然,这招对那些深宫里四处探听消息的老嬷嬷老太监来说,格外好用。
从那时起,她就把注意打到了这个,曾经试图救母的皇子身。
果不其然,猜对了,他真的知道些什么。
“你猜的没错,母后,并不是死于风寒。也不是什么所谓的感染发炎,伤口恶化。而是被人恶意的挖去了心脏。
等我赶到时,尸首未凉。我将她抱到这儿,将鲛珠放进了她的心口。
只是可惜,那个时候,外公旧疾复发,无力相助。父皇远在天边,也回不得。大哥不肯给我血,一滴也不肯,不论我是怎么跪在地求他”。
阎浚轻轻抚长长的划痕,将脸轻轻贴在面。好像能听到,那些嵌刻进石块的呼声和哀痛。耳边,呼呼的风声,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他说,岂能浪费天家之血,有碍观瞻”。
墨言鬼使神差的也将脸贴,两人对视。
他浓黑色的眼眸,不经意间,就将人吸了进去。墨言看着,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那眸子里啊,装着年幼瘦小,连话也说不好的他。
只得冻的哆哆嗦嗦的跪在雪地里,被打的额头渗血,却还是不肯走,捧着碗,听着他们肆意猖狂的大笑,一言不发的快速的磕着一个又一个响头。
心中的焦急,熊熊燃烧着,烧的滚烫,却无力可解。
大雪纷飞,没有人良心发现,没有,一个都没有。
呵,他们没有心。
阎浚慢慢闭眼睛,陷入沉思。
“滚滚滚!你不过是个弃子罢了,下贱的东西,还不配出现在本皇子面前,没的污了本皇子的眼。还不快滚!”
“谁在乎你那短命的娘啊,父皇早就厌弃了她,早死早好!”
尖锐的划痕硌着脸颊,闭眼,耳边仿佛能听到女子凄厉的哭喊,和歇斯底里的挣扎。
“没有真龙之血,鲛珠不肯融化愈合伤口。母后再坚强忍耐,也不过只硬生生的挺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去了”。
小小的少年无力摇晃着苍白的女子,就好像能叫醒她一样。从轻声细语到用力嘶吼,直到嗓音沙哑刺痛难能呼吸。
他向来怯懦,可那天,是他第一次遇事没有哭。是真的没有哭,甚至于,一滴泪都没有流下。可眼底的微红,到底是出卖了他。
咬着牙不肯让人帮忙,只一个人费力将母亲抱起来,指挥侍女为她换好衣裙后,将她端端正正的放好,送了出去,然后一把火将整个宫殿焚烧殆尽。
火光里,整个朝阳殿熊熊燃烧着,慢慢的化为灰烬。
身后侍女呜呜的哭声,和着燃烧的火舌,竟勾成动人的舞曲。
朝阳宫,好个朝阳宫啊。
少年声音喑哑,跪下认认真真的磕了几个响头。
然后,等在越来越多的宫人涌入,试图浇灭熊熊火焰之际,也不阻拦,只翘着脚倚栏,咿咿呀呀的哼起,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曲。
“朝阳淡淡宿云轻。风入管弦声。十里碧芜幽步,一枝丹杏柔情。佳人何处,酒红沁眼,秋水盈盈。诗曲羡君三绝,湖山增我双明”。
耳边,又是谁在浅唱低吟,谁在轻声的问,“你,还好吗?”
阎浚慢慢的睁开眼,隔绝萦绕在眼底心的漫天飞霜残血,也试图忘记那种无助的悲伤。
那样的事,经历一次就够了。
不必时常想起,却也不可遗忘。
“还好,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阎浚慢慢将头挪了挪,亲昵的蹭了蹭小姑娘的鼻尖,就像母后曾经安慰受伤的他那样。仿佛如此,便能汲取些许温暖似的。
鼻尖,有什么东西扫过。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侧,和着他轻轻的笑,温暖,又奇怪的想要靠近。
墨言一愣,顿时僵住了。只觉得,鼻子似乎有些痒痒的,连带着他目光所到之处,也是痒痒的。
他的眼神,带一丝尚未察觉的依赖和思念。
被他这么一看,她整个人浑身下,都不自在的很。低下头。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鼻子,好好说话不成?这,干,干嘛这是?
“若是你一定要如此,便去做吧。只是这一次,我会一直在的”。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如此轻易的,再失去一次的。他,绝不会的。
墨言不敢再看他,匆匆转过身去,手背覆莫名有些烧红的脸颊,低声含糊地道了句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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