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慢慢飘近。
墨言四下看了看,走上前,端起药碗,“咦,往常不是入夜才会送到吗?今日这药来的,倒是有些早啊”。
说着摇了摇头,淡定自若的喝下,算了,喝吧喝吧,就这样吧。
要是真中了毒,也都喝了好几天了。反正她都已经在牢里了,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阿言,你,害怕吗?”
寜斟酌着,缓缓的开了口。这两天,她一直陪着,也没心思出去玩。可是这种事,就算是陪着,也,根本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只能默默的陪着,以示支持和安慰。
真的要,死上一回吗?
即便是,即便是演戏,可假死,那也是死哎。
那种心脏骤停,全身冰凉一如猝死的感觉,跟真的死过一次相比,不会有任何的区别。
“为了他,你甘愿如此吗?或许再等一等,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呢?”
墨言单手拖着下巴,沉思了一刻钟。
嗯,他说她远嫁他国,作为嫁过人的女子,不好再嫁给他。
可如果只是嫁给普通人家,又如何需要下狱,以假死来脱身。只需写下一纸和离书,不就好了。
绕这么大一圈,只为让她脱掉原来的外壳,想来,是原本她墨言这个壳,与什么有了棘手的关联。
如此看来,那她嫁的人,不是非富即贵,就是与大晋或有仇怨。而他作为皇帝,不好刻意插手,有失公允。
所以他才会希望以此方式,减轻百姓的怨声载道。
嫁给他,竟需要假死,来昭告天下。
呵,这就说明,他二人之间的事情,想来早已传扬出去,甚至于,天下皆知。
而他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才会选择让跟他在一起的她,立刻消失。
他费尽心思,劝她如此,想来,事情应当是到了不得不为之的地步。
两个选择,不是假死,就是真的要她,断送在这牢里。
想来,他是保不住她了,所以才会把她送进牢里,想多留一会儿。
“嗯,还好吧”。
小姑娘翘着脚坐在床沿,佯装淡定。
事到如今,已不是她能选择的了不是吗?
重要的是,这是他决定好的,她不想让他失望,枉费苦心。
默默掏出荷包里的瓷瓶,放在手上仔细端详。
呵,这么小小的一瓶药啊,竟然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哎,还真是,有意思。
小药瓶拿在手里,晃呀晃,晃呀晃,一个用力,瓷瓶的木塞竟然直接被崩开。
心登时揪起,眼睁睁的看着一粒小小的药丸,就这样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完美的滚落到了栏杆之外。
遭了,掉了!
一咬牙回过神来,连忙捡起盖子,看了看瓶子里,呼,还好还好,还有一粒。
等一下,还有一粒?
是留做替补,怕她像现在这样意外遗失,还是?
墨言来不及多想,弯下腰还未等伸手去够,只见到狱警养的饿了多时的正四处游逛的狗,伸着舌头摇摇晃晃,漫不经心的凑近,拱着鼻子闻了闻。
“别,别,走开,走开!”
因为她怕苦,所以他特意嘱咐太医们把药丸做的甜了一些。
小小的药丸,甜腻的香味,在气味浑浊的地牢里,难免显得格外好闻。
“哎别!别吃别吃,你一会儿就有饭吃了。再忍一忍好不好,这个不能吃的,不能吃的”。
墨言压低了声音摆着手示意,边说边焦急的挪动着脚尖。
太远了,够不到。还差半只脚掌呢,啊呀呀,不行不行,够不着。
“别吃,别吃,不能吃的。别”。
那条狗小跑着经过,丝毫不理会某人所谓的提示,呼哧呼哧的叫了两声,伸出舌头一股脑的将药丸卷了进去。
“汪,汪汪,呜呜,呜”。
只一瞬间,它的四肢乱摆,眼睛瞪的大大的,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两条后腿无力的蹬了两下,随即永远的停止了呼吸。
“啊”,墨言忍不住低声惊呼,倒退了两步。那么活泼的一只狗,就这样,倒地不起了?
它软绵绵的四肢,瞪大了的双眼,和僵硬无辜的脸,仿佛一切,都只不过是场梦,一场还未发生就已然结束的梦。
“哎呀,叫什么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来了来了来了,这就喂你啊”。
负责照料的侍卫端着食桶,慢悠悠的走来。
左看右看,咦,狗呢?
“哎,大黑,又去哪了大黑?来,吃饭了。
你不是饿了吗?来啊,来,出去啊!
哎,躺在那儿干什么,你不是饿了吗?
大黑,大黑?
大黑,大黑你怎么了?”
大食桶哐当一声砸下,狗食泼洒了一地。
“大黑,大黑!”
“来人,快叫医女来!”
天哪,这可是西域进贡的稀有狮子犬,小巧,鼻子灵敏,专门用力查案的。
要是罚上一个看管不力,把他杀了都不够赔的。
靠!侍卫长跺了跺脚,哆哆嗦嗦的快步跑出去喊人。
一刻钟后,“医女来了,医女来了,快让开!”
小太监前面领路,身后跟着的医女背着包裹,迅速穿过聚集的人群,上前探了探呼吸,摸了摸肚子的温度,一口咬定,“死了,没气了”。
别啊,那只是假死药,假死而已,它还活着呢!
墨言张了张嘴,心里大声呼唤。
寜还未来得及劝慰,就看着动作敏捷的医女用力张开它的牙齿看了看,又拉出舌头看了看舌苔。
“呶,舌苔发黑,四肢僵硬,口鼻流血,肯定是毒死的。这药效这么强,没救了”。
医女说着拿出几根银针,顺着口鼻处刷刷扎下去,再拔出来之时,针尖黑的吓人。
“这毒想来是即刻发作的,我医术浅,抱歉,救不活的”。
“毒死了?怎么可能?谁会干这种事儿?啊!是谁?
不,不不!这可是上供的狮子狗啊。很名贵的,不,它不可能没死,不能死。
你再救救,再救救。
真的,你,你,你再想想办法,一定可以有办法的,一定可以有办法的!”
要不是上次皇上惩罚大皇子,他的爱宠哪里轮的到他们来养啊,又怎么会被丢到牢里来查案啊。
这上头要是发现,狗死了。若是有意追查起来,总得有个人顶罪。
那,那,那他不是,完了?
负责照看狗的侍卫疯狂的摇着不耐烦的医女,被其他人叉了出去。
墨言看着下人把狗抬了出去后再次用力关上的牢门,眼前一阵恍惚。那只金毛狮子狗的样子,不停的在她脑海浮现。
它皱着鼻子一点一点凑近的样子,它满不在乎的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药丸的样子,还有它突然抽搐四肢无力倒地时的样子。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丝丝凉意席卷而来,蔓延过指尖。
墨言无力的靠在墙角,弯曲膝盖,虚抱住自己。
毒死的,它是被毒死的,它是被她毒死的。
是她,她杀了只狗,杀了只狗啊!
“阿言!”
寜猛地一叫,惊醒了陷入沉思的墨言。
“刚刚医女说它是被毒死的。如此说来,这要是毒药的话,那”。
强效的,即刻发作的,毒药?
墨言再次掏出刚刚匆匆塞进里怀的瓷瓶,目不转睛的盯着瓷瓶上精致的花纹,一时间,竟难免有些恍惚。
他不久前那温柔的劝慰,仍一声声的回荡在耳边。
可再想起时,那双捧着瓷瓶的手,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呵,他居然,想她死!
可,为什么呢?她待他还不够好吗?
那些,那些话语,还不够情真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呵,耳边,好像有谁在笑,一转眼,却又是什么也没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交换了发结,从此,朝朝就是我的人了”。
“朝朝笑起来,可真好看。以后啊,要把朝朝藏起来,让朝朝只能给我一个人笑”。
“朝朝画的可是我吗?原来,朝朝这么早,就喜欢我了。咦,害羞了?朝朝害羞的样子,真可爱”。
“你怎么这么能吃啊,整条街都快让你吃空了?还想要哪个?好,买买买,都买给你,好不好?”
“来,让我来给朝朝画下眉,描个深浅。我们朝朝这么好看的眉毛,可不能给画歪了。
怎么啦,反正我早晚都会是朝朝的夫君嘛,这眉,当然是由我来画。难不成除了我,你还想嫁给谁?”
“只要吃下这枚药丸,昏睡一日过后,朝朝就是一名选秀的侍女,等着入宫嫁给我了。
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只言春夏,再无秋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只言春夏,再无秋冬。
有什么东西凉凉的,一点一滴,顺着脸颊滑落。
墨言笑着捂住头,只觉得脑袋似乎要炸裂开来。
他温柔浅笑的样子不断在面前闪过,过往种种话语,犹在耳畔。
侧过脸,好像还能感受到,他若有若无的呼吸。
“若得朝朝,当以金屋,贮藏之”。
好个金屋贮之,这样的鬼话,她居然刻在心里,时刻不敢忘怀。
金屋?
她现在可是在牢里啊,在满是腐朽气味的地牢里,在连他嘴上说着不嫌弃的牢里。
为了他们所谓的未来,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她的身份,她的过往,甚至是她的姓名。
只是想要,嫁给他而已。
她满心的欢喜和期待啊,究竟换来了什么?
“啪!”精巧的瓷瓶狠狠的砸下,碎了一地。
“吵什么吵?”,旁边牢笼里的疯女子嘟哝着翻了个身。
攥紧了拳头,怒气涌上心口,想发却发不出,如鲠在喉。
气着气着,竟觉得有些好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自以为的掏心掏肺,一腔孤勇,不顾父亲言语上的阻拦和下人们若有若无的眼光,坚决的喜欢下去,要在一起。
可她到底,喜欢了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说的她都做到了,甚至是劝说父亲今年多交三成税收的事。
不过是几十万两银子而已,她想。反正墨家有的是钱,少赚一点也无妨。
她不顾父亲阻拦,听着他的话,一步一步畅想美好未来。也一步一步,走近名为他的漩涡。
他让她忧愁如何能够在一起,让她想要去抓牢他,听着他的话,做他认为对的事。
那些温柔的话语,交织成网,诱她进入,再难脱身。
就差最后一步,子时的药,便可大功告成。
成什么功,又要告成什么?
脑海里一片混沌,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墨言慢慢蹲下,背无力的蹭着墙,任由身子一点点的滑落,直到坐在地上。
明明什么都听他的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她心里眼里的人啊,骗了她。许她一个可期的未来,然后温柔的骗她去死。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骗她!
“若得朝朝,是我之幸”。
是幸啊,是他的幸,还是她的劫?
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崩断了。一瞬间,记忆奔涌如潮,几乎将她淹没。
“阿言,挺住啊”,寜漂浮在心海里,顾不得插手纠葛了。
一点点的输着灵力,试图为她减少些骤然的疼痛。
痛,太痛了。
脑袋有如炸开一般,痛啊,啊啊啊啊啊!
墨言蜷缩在角落里,捂着头身子逐渐倾斜。不顾地上脏乱,几乎趴跪在冰凉的地上。
似乎这样,地上传来的丝丝凉意,就能减轻些许疼痛似的。
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浮现,一张张嘴说着话。
月下,灯前,湖边。
越来越多的冷汗,一点点的,浸湿了额角的碎发。
“阿言。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有意丢下你的”。
“朝朝我这次的八宝粥熬的怎么样?”
“小爷我才没有看上你呢。不过是看你长的好看,跟你多说两句罢了”。
“阿言,难得父皇让我出宫,今日刚买了新出的话本子,一起来看啊”。
“为什么叫朝朝,因为想跟你一起,过到暮暮朝朝”。
“阿言,我要成亲了。不说声恭喜吗?”
“鞋湿了,上来吧。这可是刚做的衣裳。要是把眼泪蹭到小爷身上,那小爷我这一身儿衣服,就得由你来给洗干净”。
“圣旨到,我要走了。朝朝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解释清楚好吗?”
那些记忆纠结缠绕,丝丝缕缕,渐渐清晰。
“阿言,你还好吧?可有想明白了?是记得什么了吗?”宁担忧的问道。
“嗯”。少女抬起头,眼中一片清明。
蠢,太蠢了。
居然蠢到,真心说喜欢。
没了记忆的她啊,还真是,呵,傻的天真。
双手相扣,用力加紧指骨压抑怒气。
冷笑着摇了摇头,用力一脚踩过药瓶碎片,狠狠的碾成碎末。
居然骗了她两次,好,很好。
他所谓的欢喜和爱,果然是,不堪一击。
“开饭了,开饭了”。
老狱警拿起腰间挂着的一大把钥匙,依次开锁放饭。
有什么,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划过。
“呶,吃吧吃吧”。
老狱警话还没说完,“嘭”的一声被放倒在地上,一双修长的手,正正好好的接过掉落的餐盘,另一只手快速旋转起插在门上的钥匙。
咔哒。
墨言抬头看去,一手端着饭菜的男子站在门口,墨色银纹的外袍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凌冽,又安宁。
不知为何,想起书上的一句话来。
他来时冬至,眉上风止。
开口只是,“抱歉,我来的稍迟”。
“请吧,皇后”。
阎浚笑着放下饭菜,抬手捋过她额间冷汗打湿的发,将手手臂上搭着的另一件外袍轻轻披在她身上。
“不晚,刚刚好”。
墨言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觉得心中莫名一暖。原本混乱复杂的心情,也慢慢平静。
对于他的到来也并不吃惊,肩上一暖,也不躲避,好像他们之间本就应该如此。
“刚巧,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静静的走出牢笼,身后关押着的犯人们,看着等在一旁的一排黑衣人,一个个老老实实的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一身黑衣的燕寒扬起手,刷刷刷几道飞镖过去,一瞬间劈断了几道门栓。
然后将钥匙随手扔在桌子上,这些人能不能出来,出来的有没有好心放其他人出来,就不是他的事了。
待走出大门后,漫不经心的扔了几个火折子进去。
熊熊燃烧的火焰,顺着先前泼洒的油,一路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将一切都吞没在火舌之下。
“嗯?什么声音?”
“天啊,着火了!”
“着火了!快跑啊!”
“什么?着火了?啊!着火了!人呢,快,快放我出去!”
一时间,哭声呼喊声,混作一团。此起彼伏的嘶吼谩骂,响彻一片,像是,什么的赞礼。
九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