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叶欢,是整个镇南王府唯一的子嗣。
起名欢字,是因为娘希望我,可以一世欢颜。
可能因为是独生子,所以从小没受多少约束,招猫逗狗,什么都干过。
每次爹要打我,说我不学无术,娘都会护着。
闯下的烂摊子,只要放出镇南王府的名号,基本上没几个不服的。
所以久而久之,便成了人人口中的京都小霸王。
不过说起来,其实我也没干过什么缺德不要脸的事儿。像什么强娶民女之类的,那都是些下三滥才干的。
像我们这种公子哥儿,以权,咳咳,以理服人。
那日,本该是去吃盏茶的,无意间路过自家店。
想着随手带上个小玩意儿,给楼里最新选出的头牌,不料一打眼,便看到了她。
靠窗而立的少女,一手点着侍女的头,露出清冷的笑意,眼神里满是无奈和打趣。
乌发如墨,皓齿明眸。
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诗来,“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她只轻飘飘的一眼,我那些惯常讨好耍帅的小动作,便再也做不出。
那一瞬间,紧张到不敢呼吸,感觉,心都要停了。
只得呆呆的停在原地,仿佛脚下生根一般,结结巴巴的开了口,手心里,都是汗。
身边的一帮哥们儿起哄,“看什么呢,怎么不往前走了?呦,又是被哪家美人迷了眼?”
果断一脚踹过去,浑说什么呢。
再想抬起脚的时候却反应过来,对对对,你们说的都对,没看什么,没看什么。
胡乱的点了点头,挺身有意无意的遮挡住他们的视线。
没人发现欣赏,就少有人争抢,多好。
这样她就会是我叶欢一个人,掌心的花。
“墨言”,她说。
我暗暗记在心里,墨言,真是个好名字。
老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索性拿出所有压箱底的钱,去买下她隔壁的府邸做邻居。
一日,又一日。
陪着她逛街,游玩,画画,写字,做菜,酿酒。
只要是我在她身边,只要她在我身边,就怎样都可以。
我当然知道她心里有那个顾忱。
可是小爷是谁啊,小爷是叶欢,是京城小霸王。
切,这世上就没有我拿不下来的姑娘,包括她。
不就是一个顾忱嘛,那个死心眼,早晚得被长公主吃的死死的,小爷我等的起。
更何况,不过是什么所谓的年少情意罢了,没什么忘不掉的,也没有什么,不能忘掉的。
还记得那次陪她喝酒,陪她去长公主府。
看着一向少言少语的她,为顾忱那个死心眼哭的时候,真想就这样把她藏在怀里,让她哪里都不要去。
彼此之间说了些什么,都有些忘记了呢,只记得那晚的雨,下的很大。
背着她,挽起衣角,绞尽脑汁想着开心的笑话,却只字不提她为什么哭。
仿佛一切就这样过去就很好,不问,别说。
所有不开心的,总会忘记的。
她生辰的那天,看着她难得惊喜的笑脸,迎上漫天盛放的烟花。
懒懒的倚着栏杆揶揄害羞的小姑娘,只觉得便是回去挨上一百顿打,也值了。
呵,如果时光,能只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在所有的一切,都还未开始之前,在所有想念,都可以停止的时候。
也许是日复一日膨胀的欲望,和对她迟迟不给答复的急迫和紧张,让我还是选择请求赐婚,走上一招险棋。
如果皇上肯赐婚,圣旨一出,那她不嫁也得嫁。
其实我知道,皇上也只是暂时答应了,目的就是想让我死在羌族那里。
派去传话的人,说的也都是实情。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告知她,使得整件事,带有逼迫的色彩。
好像是我在用自己的命,叶家的荣光,去逼迫她跟我在一个战线上一样。
果不其然,一向好说话的她,翻脸了。
那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生气了,生我的气了。
可能是相处日久,彼此难生紧张之感,也或许只是日渐堆积的欢喜,模糊了心底隐隐约约的不安。
以至于让人一时间忘记了,对于逼迫,她原本是有多么的坚决。
本以为,拒而不见的她总会想明白的,也总会原谅我的。
却未曾想,她竟然匆匆远嫁和亲。
为什么?
为什么不选择我呢?
细细想来,的确,娘亲说的没错。镇南王府与墨家的姻亲,如此权势与金钱的结合,注定渺茫。
依皇上的疑心,是断不会肯的。皇上派我去南疆,只怕也为的是这一出儿。
到时候就算不是她自愿和亲,只怕皇上也会逼她下嫁他人的。
只是,为什么不坚决一点,等我回来呢?
若是她铁了心不嫁,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便是为了她从此与大晋闹翻,成为众人口中的佞臣,我也决不会妥协的。
只要她肯,只要她敢。
可满京的喧嚣入耳,红绸金钱遍地,竟不如她轻飘飘的一句,凉的透彻心扉。
屏风后,大殿前,是一身喜服的她亲口说,“愿意”。
轻飘飘的两个字,将我所有的抗争,化为无谓的泡影。
一切激愤,竟成了我一个人的师出无名。
也不知眼底的红,是血,还是她的喜。
娘亲说我天真,太天真。
成,就当是我天真执拗吧。
她走了,呆腻了京城的我索性也走了。
从军西北,一路稳扎稳打,拼升为将。
本以为就此一生,马革裹尸也是好的,可到底是没逃掉,皇家的猜忌。
娘亲,去了。
我说服父亲,动用一切人脉,包括父亲旧部,娘亲母族的兵权。
趁着月黑夜风高之际,夜围京都,为娘报仇,胜者为王。
登基后,坐上皇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她带回来。
哪怕是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也要把她,带回来,带回我的身边来。
匆匆起兵,一鼓作气直奔大月氏。
趁着阎浚出兵天竺,城内少有把守之时,把她抢了回来。
朝朝啊,本来想着将你带回来,好生炫耀一些我的皇位,我的一切。
然后狠狠的唾弃你没有跟我在一起的决心。
可在看到你的一瞬间,心中怒火全熄。
毕竟你从来,从来就没有说过喜欢我。
这样的不被你喜欢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记恨生气?
朝朝你知道,当我看到你面色苍白,呼吸微弱的躺在那里的时候,像是随时都会死去的时候。
我真是恨不得把阎浚抓过来大卸八块,五马分尸!
我捧在手心里的人啊,一丁点苦都舍不得让你吃,他却,他却把你,把你弄成那个样子。
呵退了内侍,小心翼翼的把你一路抱回宫内,轻手轻脚的放在床上,生怕惊动了你。
每日下了朝,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你。
安排侍卫把手,任何人不得打扰你的休息。
可看着你一日一日的沉睡不醒,又好想上去拼命大吼一声,把你吓醒。
为了你,从不信佛的我甚至开了小佛堂。
每日供奉瓜果,诵经祈福,焚香祷告。
朝朝,只要你醒来,只要你能睁开眼看我,要我怎样都好。
一日,又一日,冬去春来,四时花开,仗都打了好几轮,沉睡的小姑娘,才堪堪醒来。
醒来后的朝朝啊,简直是我心中最想要的样子。
乖巧,听话。
不再是冷漠与疏离,而是满心满眼的信任与欢喜。
忘记了其他的无关人等,只知道我,只喜欢我,眼里也只有我。
美好的,像是注定会破碎的虚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们是交换过发结的啊,朝朝你还记得吗?
民间风俗里,你早就应该,是我的妻。
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就此挺住,为什么,你要记起来呢?
我承认,停了你的药的做法是有些小人,可我也只是,想你多陪我一会儿。
大概潜意识里,我是知道你要走的吧。
呵,明明这世上有这么多人,可朝朝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跟他阎浚走了呢?
两次。
你放弃了我两次。
朝朝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纵然我算计了你的喜欢,也只不过是想用你来灭掉阎浚,一举拿下大月氏。
然后完成宏图大业的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啊。
其他那些妃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在宫里,做我心上唯一的妻。
可你还是要离开,无论我怎么恳求。
那些未说出来的哀求,暗藏在眼中的情意,你不看,不听,不想知道。
呵,我喜欢的小姑娘,还真是,绝情啊。
可我偏偏,要你留下!
一箭,再一箭。
直到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眼底,才堪堪停住了手。
哈哈哈,居然是我,亲手杀了你。
是我,竟是我。
目光呆滞的倒退了几步,脑海中,乱成一团。
直等听着阎浚吼的一句“快叫太医啊”,我才直冲冲的跑去叫太医。
可等那帮老家伙赶来时,地上那血流成河的少女,早已永远的停止了呼吸。
好想好想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把你抢回来,可是,用这一双射杀你的手吗?
摇摇头退后,不可以,不配。
我不配。
朝朝你说,明明老天爷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可为什么我却还是没有,抓住你。
砰,桌上摆的整整齐齐的画册散落一地,画纸四散纷飞。
风,吹开帘帐,卷起画纸,画上沉静的少女好似随风而动,嗖嗖的风声,像是谁在叹气。
闭上眼,一滴泪划过脸颊,清风拂面。
叶欢握紧写好的圣旨,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陛下!”
推开门的内侍一声惊呼。啪嗒,写好的圣旨掉落在地。
叶欢笑着闭上了眼睛。
朝朝,下面很冷吧。别害怕,我来陪你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一觉醒来,仿若黄粱一梦。
龙奕看着自己残破的身子,光秃秃的鳞片,只觉得有些陌生。
扭动身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幸亏他学了元神出窍的法术,化作数个身形,才能时不时去人间走走,解闷。
只是三万年了,久到他都忘记,他还被绑在这儿了。
阎君可真是狠,居然给他打了个死结,还是越挣扎越难解开的那种。
每隔五百年,便来抽他一次龙筋,不就是怕他恢复了找他算账,至于吗?
凝神聚气,沉睡的记忆逐渐苏醒,仿佛有什么在远方召唤。
算算日子,居然又是五百年了。
金龙发出阵阵低吼,三万年的灵气积攒,令他毫不费力的挣脱束缚。
隐逆在云层里,顺着奇怪的感召追寻而去。
这气息,像是他的龙筋?
疾步如飞,穿梭在云里。
果然,那个不要脸的,拿着他的龙筋把玩。
看到他来了,也不惊慌,只随手将一条龙筋抛向空中,龙奕迅速接下。
开玩笑,一条龙筋,可以让他少修炼五百年呢。
咦,不对,阎君那个小心眼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
低头看去,嗯?那个阎君身边的女子,是谁?
为什么其他神仙皆是一副本该如此的看好戏样子?
女子抬起头,头丝划过脸颊。她抬手拢了拢,露出精致的侧颜。
这是?
熟悉的模样,冷淡的神色,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他得不到的人。
一瞬间,记忆如涌而来,多的他几乎承受不住。
巨大的金龙低声哀鸣,痛苦的云层里打滚,几近滚落。
半空之中,少年的身影迅速掉落,摔在云上,再翻滚着。
南墨,墨言,朝朝,寜。
记忆中相似的脸,在眼前来回变换,交织,重叠。
时光蹁跹,记忆翻到三万年前。
众神都以为,当初是他龌龊猥琐不要脸,勾引人家小姑娘,还挖了她的心脏,只为换取功名利禄。
却不曾有人知道,最初的最初,是他跟了她五百年。
最初真的只是因为好奇,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人身鱼尾,到底是人是神,是妖是魔。
后来则是因为父王中毒,需要鲛珠为引的缘故。他也只是想打好关系,伺机而动罢了。
所以每月会多抽出些功夫,偷偷从北海飞来看她。
看着她每日睡在贝壳里,偶尔夜晚出来唱唱歌的简单生活。
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很想跟她说说话,交个朋友。
一日无意间现了形,本以为会被发现。
却没曾想她从未见过龙,只当她和他是一样的不知名物种。
于是两个小怪物以极其迅速的时间,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
得知她想家,就总给她讲些听来的南海趣事。
比如老海龟又生了几个仔,红珊瑚嫁没嫁给海草大叔之类的。
可每次为数不多的相聚时刻,她总会有意无意的提到阎君。
哪怕是吐槽他事多,洗衣服要洗多少遍,看花还要求花瓣要开到第几层之类的,明明知道她是嫌弃,可仍旧让他有些不舒服。
就好像,那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占据了她的全部。
后来的后来,在她再次提及阎君后,终有一日,心中喷涌而出的嫉妒和酸意几乎要将他淹没。
明明是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还要提到无关的人呢。
为什么,没什么不能只注意着他一个人呢?
耳边是叫嚣的话语,“杀了她。杀了她你便可以增加法力,与天同寿,日月同辉”。
嘶哑的嗓音带着若有若无的劝告和诱惑,从心底响起。
他到底没忍住,将手指凝成龙爪,狠狠的挖了下去。
然后,趁着自己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将沾满鲜血的心交给了一脸慈祥的天帝。
换得真龙金身,每日缠绕与殿前华表之上。
他总能想起她临死前惊讶的样子,和满身是血的倒在他手里时,她安静的面庞。
他从不后悔他所做的一切,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性子。
即便时光倒流,他依旧会如此。
他们说他是心有魔气,大概是吧。
摇了摇头,压下眼中翻滚的血色。
头脑渐渐清醒,神色暗淡,呵呵,原来如此。
他摸了摸额头,眉心上的朱砂带着复杂的刻痕,鲜红如血,缠绕着丝丝黑气。
天帝将它拘在这殿前,不就是怕他那哪一日成了魔,不受管束了吗。
可笑。
以为这样,就能管得住他了吗?
巨大锐利的龙爪向着下方虚虚一握,好像如此,就能握住她一样。
如果,如果能将她一直留在他身边,就好了。
是啊,斩断所有,彻底留在他身边,留在他身边,他的身边。
下界没做到的事情,现在可以。
头脑中的话语如同沸水翻滚,赤红双瞳的少年,捂着头滚落,压抑不住的黑气从额前的裂缝里纷涌而出。
“快点啊,快点把她留下,留下。
她只能是你的,只能是你的”。
“不!”
少年一声嘶吼,受不住压迫,一扭身再次化作原形。
嘶哑的声音完全不受打断,继续慢悠悠的说道。
“不?龙弈,你说不?
你以为,你能赶走我吗?
别忘了,我就是你啊,我才是永远都会为你好的。
我只是,替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情而已。
呵,难道说,你就甘心这样日复一日的,看着他们两个恩恩爱爱,她眼里再也没有你的身影?”
“不不,不”。
“你知道她是喜欢你的,要不是阎君从中作梗,替换了药,她不可能突然发现的。
一切都是阎君,是他明知你父王危在旦夕,还骗你去招惹她,又怂恿你去伤害她。
结果呢,你父王救活了吗?
她你得到了吗?
你自己说说,这一切,到底谁的过错呢?”
龙弈一怔,想到病床上垂死挣扎,形容枯槁的父王,想到他怀中的她,只觉得喉咙刺痛又干渴。
是啊,三万年了,最后竟然是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现在的他,什么金龙真身,呵。只不过是个残鳞败甲的废物罢了。
失去了所有,他的龙筋,龙鳞,龙甲,他的父王。
他的,她。
“哈哈哈哈”,龙弈想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任由泪水肆意滑落。
“什么,也没有得到!”
原本赤红的双眼逐渐暗淡,不复清明。瞳中浓墨翻滚,愈来愈深。
收去所谓的金龙真身的华彩后,龙身鲜血淋漓。
残鳞裂甲,黑色血污凝固成块状,尚未愈合的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
不再抵挡,眉心的朱砂翻转如墨,周身黑气萦绕,不复往昔华光。
“这是,有仙堕入魔道了?”
醉醺醺的天帝老头看着天边隐隐飘来的黑气,摇了摇头,猛的一拍大腿。
嘶,真疼。
掐指一算,这都多少年没有魔道出现了,怎么会?
难道,真是那小子?
金龙跳转方向,盘旋而上,俯视这天地。
黑气中的若隐若现少年,露出哀切的笑容,慢慢被吞噬。
金色鳞片上布满黑色如墨的繁复花纹,远远看去,已然是一片奇异的黑金之色。
黑龙引颈长啸,声如钟鼓。
不知在看着什么,顿了顿,一头扎进了北海,再也没有回头。
海水冰冷刺骨而不觉,只低头奋力的游向最深处。
朝朝,等着我,你一定,会是我的。
九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