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回京的墨城，瞪着熬红的双眼，还未来得及补眠或是回府换身衣服，下了马车就一头直接冲进了皇宫。

一路听到的风言风语，和人们有意无意的打量，更是直接加深了他心中的猜想。

什么？阿言被新皇给从大月氏带回来了？嫁都嫁了，又怎么会回来呢？

陛下不仅把她养在宫里，还买通了整条街的人，只为给她过一次花灯节？

可，可花灯节不是年初就过完了吗，这又是何意？

指尖磨的锃亮的珠子嗖嗖的转呀转，转的烦，索性一把撸去。

难不成，真的是什么痴情皇帝为博美人一笑，不惜万里追爱一掷千金？

这这这，怎么会如此呢？

哎，一天天这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翻身跳下马，大步匆匆进了宫，在御书房门口焦急的踱步。

“墨大人”。

下了朝的叶欢径直走了进来，抿了抿嘴唇，挥手示意无需行礼。哎，是哪阵风把这位给请来了？

遭了，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怕不是已经知道了点什么，来兴师问罪来了。

咳咳，整了整衣襟，强装镇定。

试探的询问道，“听说前几日墨大人作为户部的特批监察使，去南方看货物了，原不在此。不知此番前来，又是为何？”

“你，这，别的先不说，阿言她，真的回来了？”

“的确”。

“皇，请赎老臣多嘴。只是，一路听到有太多风言风语，如今，脑子乱的很。

不知，可否允许臣，先见她一面？”

墨城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言辞恳切，一句思念，直接堵住他的嘴，万全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怎么，老子要见自己家姑娘，你也好意思拦着？

“去将墨小姐带过来”，“是”。侍女领命，转身前往。

嗯？摇了摇头，这是叫她，墨，小姐？

没有任何的名头，就好像她还没有出阁一般。

墨城不由得眉头一皱，哼了一声。老是搞这些把戏，成何体统？

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粉色衣裙，蹦蹦跳跳走来的小姑娘。

嗯？这，这是，阿言？

墨城呆呆的看着，一时束手无策。只觉得，有些不敢相认。

他的女儿他了解，是从不会，如此活泼雀跃，更别说，穿这么鲜艳的衣裳了。

走路不会跳起来，更不会，跟旁的人招手，说太阳多亮，廊下的小鸟有多可爱。

快速打量一周，没什么外伤。

那，看这样，怕不是，伤了脑子吧？

默默前一步，“阿言，你最近身体如何，可有什么不舒服地方？”

咻，咻咻。

正挥着袖子玩儿的墨言感觉被什么东西一扽，回头看着一脸担心的抓着她袖子的男子，瞬间不高兴了。

“喂，老大叔，请麻烦松开你的手可以吗？袖子都抓皱了哎”。

墨城慌忙收手，墨言白了他一眼，用力抹平褶皱。

“怎么突然叫我来，我刚准备去画画呢”。

叶欢招了招手，小姑娘听话的走了过去。

墨城看着低声咬着耳朵，热切的讨论晚吃什么的两人，一时间，不由得愣住了。

男子不知说了什么，小姑娘点了点头，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抬起头迎着阳光，跟着他大手揉她的头的频率，微微的晃着脑袋。眯着眼，像一只舒舒服服晒太阳的小猫一样。

阿言和陛下，怎么会如此举止亲昵。还，还笑的这么傻。

这两个人之间，难不成？

“来，阿言。你，认得这个人吗？”

叶欢说着，单手指向站在一边的墨城。

墨言闻言看过去，抬眼打量着他，嗯，剑眉方下巴，薄唇圆眼，英气十足，身材高挑，就算人到中年，依旧是端的一副好相貌。

“嗯，不认识哎。不过呢，这位帅大叔，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大叔？什么大叔。阿言我，我是你父亲啊”。

墨城焦急的向前两步，伸手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小姑娘顺势躲开。

“父亲？”

墨言盯着眼前的那张有些相似的脸，仔细的想了想。

眼前，突然闪过两人读诗晨练时的片段。再回想时，脑子里却还是一片空白。

虽然不大记得，但却感觉十分熟悉。

他身，有种温暖的气息。不由得，想让人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只是单单看到他，就让人忍不住想前去，跟他说说话，想被他摸摸头。

“父亲？你，是我父亲？”

“是啊是啊，我是你父亲啊阿言。虽然我们总是聚少离多，但你是我唯一的小女儿啊。

你怎么会，怎么会不记得我了呢？怎么会呢？”

她的眼里，满是单纯和恳切。却没有一丝一毫，对于见到他的波动。

欣喜也好，感叹也好，没有，全都没有。

是完完全全的，令人害怕的陌生。

有的，只是友好又热情空洞的笑。

墨城拉过小姑娘的手，不知想到什么，热泪盈眶。

不过短短数月，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性格也好，是举止也罢。

只是，只是阿言怎么会丝毫不认得他了，这其中必有蹊跷。

莫不是，真伤了脑子不成？

“虽然，你说的挺像是真的似的，但，怎么，怎么证明你是我父亲啊？我虽然最近身体不好，忘性大，但可不傻！”

小姑娘退后半步，犹犹豫豫道。

“嗯，让我想想。你生辰是过年的前一天。

你喜食辣，不喜甜”。

墨城说着说着，低头压低声音凑近道。

“嗯，你右手手腕的那道伤疤，是你五岁那年我带你出去玩雪，你不小心摔在冰划伤的”。

墨城想了想，开口缓缓说道。

墨言歪着头，甩袖子的手一顿，慢慢的停了下来。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包裹的像粽子一样的小姑娘坐在冰车，开心的滑着。

身前的父亲拽着她，两个人开心的大笑。笑着笑着，冰车速度一块，她没坐稳掉了下去。

包的厚厚腿脚没受伤，但因为嫌热而故意脱下手套导致露出的手腕被划伤了一道。

小时候不懂事，每次伤口快要愈合就抓挠，导致留下印子，多年都未能消去。

这件事一直以来，都被她说成是打斗中不小心得的。却少有人知道，是她玩儿的时候自己作的。

没办法，太丢脸了嘛。

摊开手，右手手腕，是一道浅色的疤。

“你，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啊。哇！看来你真的是我父亲！”

小姑娘开心的扑去，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拉着他问东问西。

“你是我父亲，可你怎么一直都没来见我啊？”

怎么，变得这么活泼了？倒是难得的开朗可爱多了。

一个大大的熊抱，显着被扑倒的墨城摇摇晃晃的试图站稳，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忍着性子不去猜想可能发生的不好的事情，耐心的跟小姑娘寒暄着，转头给了叶欢一个，“你得给老子好好解释的眼神”。

“那，你是我父亲，我能时常见到你吗？”

“能的。放心，父亲会一直陪着你的”。

等两个人略微聊了聊过往后，看得出来，小姑娘多少还是有些拘谨。

叶欢借口她该回去画画，将意犹未尽的小姑娘打发走，在墨城狐疑的眼光中，诚恳的开了口。

“抱歉。既是你已经猜到了，那也就不瞒着你了。一切事情，还要从出兵大月氏开始讲起”。

半响，“什么！你的意思是，阿言沉睡不醒，而后失忆，都是阎浚搞的鬼？”

墨城大怒，气的嘴唇发抖。

他好好的姑娘，如花似玉，才貌皆备，嫁给皇亲国戚都是绰绰有余。

呵，才嫁给那家伙半不足一年，就被伤至此？

当初迎娶的时候是怎么跟他这个做父亲的保证的，娶进门了倒好，哼，就不管不顾了？

呸！他怎么好意思！

“那，太医怎么说？”

“太医只说一切已静养为主，多多进补才是”。

“进补，那好。不就是进补嘛，臣这就带她回去，请人给她补身体”。

墨城说着，拱了拱手，起身作势告辞。

“哎，等一下，我，咳，朕并没有让爱卿将她这么快就带回去的打算？”

叶欢看着雷厉风行的墨城，有点心累。哎，就知道这家伙回来了，他的好日子要黄。

不是，他不是早就三令五申，她的事不许给说出去的吗？到底是哪个把消息透露给他的？

严查，一定要严查！

“没有让她回来的打算？没有让她出宫回府的打算？嗯？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臣从江南回来，一路就听到各式各样的传言。说是皇出兵大月氏，带回了一个女子，将她养在宫内，掷千金为她一笑。

臣当时听闻，只当是寻常街坊笑谈，未曾放在心”。

墨城回身，眼神凌厉步步逼近。

“若是跟我回去，还可以说是大月氏国皇后思念双亲，特意回来探望。即便不通礼法，却符合道义。

不然，若是将她拘在这深宫之中，皇以为，能瞒得过几日？难不成，要让她当祸国妖妃被天下人耻笑不成？”

叶欢看着越说越激动的墨城，叹了口气。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只不过是想，将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再拖久些罢了。

“皇宫里，有太医诊治更好”。说着说着，有些心虚，声音越压越低。

墨城看着自我否定的年轻帝王，冷冷的哼了一声。

皇宫里的太医，你确定？就你这大夫，这药材，快给他拉倒吧。

新朝刚兴，国库空虚。要不是靠他交的那点税，药钱都快付不起了吧？

还学人家搞什么万人空巷，造街逗美人呢。小子，就你这点东西，还差远了。

“明日，等明日朕昭告天下，再让她跟爱卿回府”。

“行吧，那臣先行告退，回去早做准备”。

哼，不过就一晚而已，看你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墨城果断行礼，转身退下。走走走，回去着手给女儿收拾房间，请大夫，采买药材去喽。

对对对，还得多多采买着新菜，好给女儿做好吃的。看看这瘦的啊，脸色那么白，手腕那么细，啧啧啧，看着他都心疼。

明日女儿回来，大厨也得安排了。得让管家多买点好吃的，先拎两条排骨回来熬再说。

时间紧任务重，得抓紧啊。

叶欢看着瞬间脚步欢快的墨城，苦笑着摇了摇头。

哎，这个老家伙，真是厉害。几句话说的直截了当，咄咄逼人，又是实打实的义正言辞，完全不给他回转的余地。

行吧，这件事也确实需要解决，有他这个做父亲的陪着她，他也能放心点，嗯，那就先这样吧。

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起身四处走走。

华灯初，夜色微凉。

墨言坐在廊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脚。

风，卷起未束的长发，带着一丝缱绻的意味。

叶欢脚步放轻，不想打扰了这片刻安宁。

“嗯？你来啦，坐啊”。

小姑娘拍了拍身侧，叶欢顺势坐下。

看着她浅粉的唇，和脸细小的绒毛。

随风飘扬发梢刮过他的耳垂，脸颊痒痒的，就像他的心一样。

“朝朝，我跟你父亲谈过了。你在我这儿时间久了，传出流言会对你不好。况且，你与你父亲相别日久，他很是思念你。明日，你便不能与我一起在这宫里，而是要回你的家去住了”。

叶欢想着小姑娘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家”，就不由得心中一抽。

她，会尽快适应的吗？会不会害怕啊？

回到家，都说是触景生情，会不会想起来什么啊？

到底能想起来多少，又能想起来哪些？

“我会经常去看你的，不要怕”

“嗯，好啊”。

墨要点点头，拢了拢耳侧的发丝。

“嗯？你知道了？”

“猜到的，从你说他是我父亲开始”。

轻轻勾起嘴角，呵，他的小姑娘啊。

“只是，我，咳咳。我有个问题”，“嗯，你问”。

只要你问，定知无不言。

叶欢点点头，将外袍脱下，轻轻披在她身。

“夜风凉，若是感了风寒，可不好”。

“问他呀，问他喜不喜欢你，问他呀”。

寜在心里大声呼叫，双手拄着下巴，尾巴拍的山响。

墨言看着身的衣服，身体渐暖。犹豫着咬了咬嘴唇，手慢慢攥成拳头，用力握紧，努力下定决心。

“因为我要离开了嘛，就想着，嗯，你在我生病这段时间，一直对我很照顾。之前也是，现在也是。

所以我想问，你，是喜欢我吗？”

磕磕巴巴的问道，瞥过头，视线直勾勾的盯着地面，耳朵却支起来仔细的听着每一个风声，每一次呼吸。

“喜欢啊，当然喜欢。叶欢，最喜欢朝朝了”。

少年好听的笑声回荡在耳畔，抬起头，就看到他满是笑意温柔的眼睛。

“啊，他喜欢你，他说他喜欢你！”

寜在心里，激动的连续几个后空翻。

“我就说吧，他肯定喜欢你的。快快快，趁热打铁，冲啊！”

“你，真的喜欢我啊？

我以为，哎呀，还以为，是我瞎猜的呢。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

他的眼神里，有些太多浓重的化不开的雾气。

墨言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脸色微红的低下低了头。

“是啊。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掀开水晶珠帘后无意张望的美丽脸庞，借口合作的搭讪。

又或是，事后一次又一次的无意撞见彼此的难堪，而后相互安慰后的习惯。

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因何开始。

只是固执着，习惯着，一往而深。

“答应他，答应他，快答应他啊！难得有这么认真又好看的，可不能就这样就让他给跑了！”

寜在心海里大声的说道，为她鼓劲。

“那，既然你喜欢我的话，又对我这么好，我也，也喜欢你试试好了”。

小姑娘一口气说完，起身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快速跑走了。

“哎呀，你看你，跑什么啊，真没出息！”宁气不过的叹了口气。

正是花前月下的好时机，结果当事人跑了？

这剧情就看了一半，卡在这儿不让不下的，真是让人看了着急。

“好啊”，跑的太快的小姑娘，只听到了前两个字。

嗯，他说好，他说好哎。

脚步慢慢放缓，忍不住，想要跳起来。

风起，鼻尖心底，满是沁人心脾的花香。

忍着激动的心故作矜持的小跑直到绕过拐角，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的跳起来。

奇怪，见人就想笑，怎么，这么开心呢。

“朝朝”，叶欢看着她的背影，顿了顿，“你不需要去努力喜欢我的，只要，我喜欢你就好了”。

夜色，浓稠如墨。四周，寂静无声。

直到这句话毫无意识的脱口而出，说完才暗自心惊。

他，怎么。

一直以来，期盼得到的回应终于成真。明明应该满心欢喜，却为何一点喜悦之情也无。

明明应该是笑的，却勾不起嘴角。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她明明给予了他足够的信任和依赖，连梦里都不曾有过的，此刻都成了真。

可他却，一丝欢喜也无。就好像，她说了类似谢谢一样，无关又随意的话语。

过耳便忘，无惊无喜。

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将他所有对她的感情，逐渐横亘住了。

叶欢摸了摸心口，叹了口气。卷起袖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倾斜的衣袖，露出手腕处复杂的血色花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泛起诡异的光泽。

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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