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昆嵛山。
漫山白头。
万踪绝迹,杳无人烟。
且不说昆嵛山乃东土沿海一带有名的圣山,向来清高绝顶,凡人百姓极少有机会能踏入半分。就算是巧巧得了机缘可入圣山一窥真经,可偏偏到了这凛冬时节,连日暴雪,山路难行,更加人迹罕至。放眼望去,视野里竟只剩一幅“百峰叠嶂千堆雪,万里冰封不见人”的夜雪江山图。
此时,若有人再细细看去,就会发现,昆嵛山西北隅的烟霞山山腰,有三两人影若隐若现,似在崎岖山路中穿行。
“师弟,师父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饺子呢。”说话的是位十二三岁的少年。他身着深蓝色道袍,腰间束着的锦带却是偏青色,乌黑的长发也用同样偏青色的丝带束了起来,整个人十分干净利落。他手里擎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说话间,他又稍稍将伞往前倾了倾。如此一来,大片的雪花便直接落在了他的肩头。
走在他前面的是位身着玄色长袍的小少年。说他小,是因为他比擎伞的少年矮了整整一头,看身量,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和擎伞少年不同的是,他的衣衫领口袖口皆绣有金丝,腰间锦带倒是没什么鲜明的特征,只同样滚了一道金丝为边。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束发的是一顶镂空雕花的金冠,不仅给这小小少年添加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也生生给这仙风道骨的昆嵛山平添了一丝高贵感。
此刻他顿住脚步,紧紧抿住唇,半天才蹦出一句:“我不喜欢吃饺子。”
“今日不吃饺子,是会掉耳朵的。”
小师弟闻言,立刻转身,愤愤地盯着说话的人:“你还拿我当三岁的小孩子糊弄我!”
“我怎么糊弄你了?”师兄也不恼,依旧缓缓如常开口回道。
小师弟上前一步,侧过身子,一边耳朵贴近师兄:“你看我耳朵,是不是好好的还在?”
“都冻红了。”师兄微微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却是不接自家师弟的话题,自言自语道。
“你!”小师弟有点儿恼了,“你”字挂在嘴边挂了半天,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
师兄音调如旧,依然没有太大的起伏:“回去吧。师父还等着呢。”
小师弟许是没料到师兄还不忘坚持着自己的使命,愣了一愣,随即大声反抗道:“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也是冬至。那时候我还小,你也骗我说冬至要吃饺子,不吃会掉耳朵。可我真的不喜欢吃,就把饺子全倒掉了。你看我的耳朵,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你怎么到了今天还要骗我?”
“因为你现在还是小孩子啊。”师兄说完这句话,很自然地伸手掸掉落在小师弟衣袖上的雪花,完全没有一丝自己其实也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自觉性。
“我就不要吃饺子!”
“那你要吃什么?”
“我要去山下云记食肆吃好吃的。”
师兄叹了口气:“冬至大过年。别说是云记,登州府的大多店铺都早早收了摊回家包饺子、吃饺子去了。这是风俗。小师弟,你要入乡随俗。”
没想到有这么一说。
小师弟又紧紧抿住唇,一言不发。
往日沉默寡言的师兄,偏偏这时候话多到吓人,见小师弟不语,又补上一刀。
“过了前面的烟霞洞,再没有下山的路了。这一段路本就不好走,晴天白日的都有失足跌落山崖的。加上这大雪封山,道眼都看不到。”他稍微顿了一下,继续道,“再晚些时候,天光暗了,上山的路也要看不清了。我们可只能宿在烟霞洞了。”
在小师弟看来,这烟霞洞不过是烟霞山一突兀岩石自然造化的洞室,高一丈,深两丈有余。洞室内除了两个石蒲团,什么都没有。可往日师兄常说此处僻静清幽,背山傍水,藏风聚气,实乃修炼之佳地。说“洞中一日,人间千年”是夸张了些,但确实能有事半功倍之效。
这种仙境,一般人哪儿有机会轻易踏入?又怎能允许有半点儿烟火气息?
想到在这里宿一宿是万不能点烟生火只能干坐苦熬,小师弟就苦了脸。
他不能回山上,那样的话,在他不承认的那个师傅老头儿面前岂不是没了脸?毕竟自己走的时候大张旗鼓恨不得烟霞山甚至整个昆嵛山的人都能听到他对老头儿的反抗。他说打死他都要下山,就算摔死在山里也不怕。
可他也不能再下山了。虽然说他不怕路不好走,雪窝里摸爬他也能摸出去,但山下食肆都关了门,他再下山还有什么意义呢?何况被师兄这么一拦,半山腰别的没有,风雪管够。喝了几口冷风,身上的热乎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他现在是又冷又饿,恨不得赶紧吃点儿热乎的东西暖一暖,哪怕是喝碗饺子水也是好的。
沉默。
沉默是当晚的相顾无言。
一直到月光从松林间洒落,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才相互搀扶着拾阶而上。原本用来遮挡风雪的大黑伞,也从头顶移动到脚边,成了支撑二人前行的拐杖。
山路陡峭湿滑,二人的步伐竟没有丝毫停顿,虽然缓慢,落脚却是异常坚定沉稳,一步一步向山顶走去。
白日的昆嵛山本就安静,到了这大半夜,更是万籁俱寂。这一对小师兄弟的脚步声原也不大,却在这种环境中无形被放大了数倍。偶尔有鸟兽被二人的脚步声惊到,扑棱棱、窸窸窣窣声渐次在林间响起,顺带抖落了满枝的沉雪簌簌直落,没有压力的树枝再次回弹,“嘭”——细微又带着无尽的回声,偏偏造就了另一种日常听不到的万象乐章。
这种乐章中也间或传来两人的对话。
“师弟。”这位师兄依旧日常毫无波澜。
“我不想和你这个骗子说话。”
“哦。”
“……”
“……”
沉默。
沉默依旧是当晚的主旋律。
然而毕竟小师弟年纪小了些,眼见师兄在自己的驳斥之后真的不再开口,他自己倒是先沉不住气,闷闷地率先再次开口:“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想说我们还真是师兄弟。你不也骗了我吗?”
小师弟一听,有些急了,声音也不免高了起来:“我何曾骗过你?”
“你骗我说你吃了饺子。”
小师弟的脚步有一瞬间的迟疑,嘴巴里仍没有讨饶的意思:“我那不是骗,那叫兵不厌诈。”
“哦。”师兄没有反驳他说得对或者不对,但就这一个“哦”字,却让小师弟觉得自己打出的拳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好吧。我承认我也骗了你。”他偷偷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亲师兄,还不忘加上一句,“那我们扯平了。”
“哦。”
“你以后不能再骗我,你得答应我。”
“哦。”
“你得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已经答应了呢。”师兄不忘拽了一把脚下打滑的小师弟,“仔细脚下。”
“谢谢。”这一声谢谢,小师弟倒是说得很自然,看来日常教养还是修炼得不错的,并没有因为两人还在拌嘴就忘了礼数。不过礼数归礼数,争论还是没有停顿。“你哪儿有答应?”
“我说了‘哦’。那就是答应。”
小师弟借着夜色偷偷白了师兄一眼:“你只在那里哦哦哦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师兄你是属鸡的呢。”
“别人怎么看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比如你刚才喊了我师兄。”
小师弟一怔,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师兄”二字也是那么自然而然,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不情愿。想到这里,他不自然地扭了一下自己和师兄还搀扶在一起的胳膊,最终却是没有再做任何挣脱,只淡淡地轻声说了一句:“那不一样。”
声音太小,即使环境很安静,他的师兄似乎也并没有听清楚。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短短四个字却让小师弟觉得无地自容。
他愤愤地回答道:“没什么。”便再也不管师兄,只顾闷头向前走去。
殊不知,此刻自家师兄往日严肃如钟馗、清秀如玉的脸庞上,嘴角微微扬起,万年不变的表情竟然有了一丝崩塌的痕迹。
山路漫漫,两位少年还是禁不住沉默的压抑的气氛,转而话题一起,又拌了起来。
“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先吃饺子。”
“别提他。”
“他?你指的是师父还是饺子?”
“都有。”
“我们呆不了很长时间的。”
“所以你们又要抛下我?”
“你祖父不同意你跟我们一起走的,外面太苦。”
“你们都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好吧。那你不吃饺子想吃什么?”
“……”话题转得如此猝不及防,“我喝饺子水可以了吧?”
“为什么可以接受喝饺子水却不吃饺子呢?”
“要你管!反正我不吃饺子!”
“果然还只是个孩子啊。”说这话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很多人眼里,他自己其实也只是个孩子呢。
另一个孩子却是气哼哼:“除了饺子就没有别的吃的了吗?”
“有的。有煎饺。”
“那不还是饺子?”
“不一样的。一个水煮的,一个油煎的。”
“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面皮里面包的同样的菜。”
“那要不做个手擀面吧。你吃吗?”
“吃。”登州府的手擀打卤面闻名天下,小师弟记得往年祖父祖母还特意请厨子给大家做过海鲜做卤子的面条,鲜得很。
谁料想师兄却摇摇头,叹气道:“同样的面,同样的菜。怎么做了面条就吃,包了饺子就不吃了呢?果然还只是个孩子啊!”
小师弟闻言,恨恨地在心里发誓,回去后就算有面条,他也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