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泊换上卫芒的衣裳,从后门上了马车。因隔得有些远,县衙的眼线并未瞧出半分端倪,便眼睁睁地瞧着马车远去。
因沅泊要出门去,卫芒今日便先伺候沅泊服了药,才转至尹谧房里。连服了几日药与濮县令送来的补品,尹谧脸上的肿已经消退,只腿上还需将养几日。
“濮小姐。”卫芒推门而入,“用药了。”
尹谧强撑着半坐了起来,“多谢卫公子。”
卫芒走近,将药置于床旁,抬眼大惊,“濮小姐!你的脸!”
“我的脸?”尹谧登时心下一慌,抬手抚去,缓缓撕了一块皮下来。
“怎会这般?!”卫芒仍是震惊不已。
尹谧笑着宽慰道:“生过红疹的地方,蜕完皮便会痊愈,卫公子不必惊慌。”她仍记得幼时,她全身都蜕了层皮。
“原来如此。”卫芒松了口气,“那您先将药服了吧。”
尹谧接过药碗,一边喝一边抬眼朝外室望去。
“今日少爷出门了,晚间才会回来。”卫芒将尹谧的眼神尽收眼底。
“出门了?他身体可是痊愈了?”
“未曾。”卫芒叹道,“但我家少爷就是这般,若是心中有事,便是腿断了都拦不住他!”
尹谧笑了起来,竟有这般形容自家少爷的,道:“他可是去县衙了。”
“不是。”卫芒忆起沅泊临走时吩咐此事不得让尹谧知晓,顿了顿,“他好些天没出门,出去走走。顺带置些特产带回京都。”
尹谧有些疑惑地瞧着卫芒,何时置办特产之事他竟能由得他家少爷去做?
卫芒见尹谧眼神充满狐疑,欲逃之夭夭,道:“濮小姐,那我便不打扰你静养,先去煎药了。”
“稍等。”尹谧踌躇了一阵,拦道,“公子可否告知我县衙近几日的情况?”
“县衙?”
“嗯。”
“县衙近几日与往常无异。”
“未有人在外寻我?”
“寻了。头两日于城中大力搜寻了,未寻到人便撤了。”
“那近几日?”
“近几日?”卫芒不明白所言何意,恐尹谧担忧便未告知她县衙派人盯着快意楼,“近几日县中安静的紧,未有太多消息。”
尹谧笑了笑,道:“劳烦卫公子了。”
“无妨,无妨。”卫芒将门掩上,下楼去。
尹谧将药碗放下,端起汤碗,一边食汤一边思衬。因沅泊在快意楼,她爷爷想是才并未搜寻快意楼,不然现下她早已躺在县衙中。呵!她轻叹,果真在他眼中,她不值一文。
不知是因鸡汤太过入味还是热气熏了眼,尹谧蓦地泪如泉涌。
因昨夜小雨淅淅,泉水村方圆五百里皆是坑坑洼洼,千沟万壑。一行人磕磕绊绊近半个时辰,方颠簸至村口。
“公子。”车夫朝车内喊道,“到村口了。”
车内俩壮汉先下了车,眺望了一番,掀帘道:“公子。那王氏一族在里面些,马车进不去。”
沅泊抬眸望去,眼前只一条羊肠小道绵延至寒山苍翠,山顶雾薄云稀,长烟缭绕。村庄高梧苍苍,秋水潺潺,尽显秋景萧条。
沅泊出了马车,道:“那便行过去了。”
一壮汉扶着沅泊下了马车,于前方引路。另一壮汉于沅泊身后搀着,三人一脚一个坑,朝远处的屋檐行去。
正值秋收时节,沿途人户于田间农作,皆家门紧闭。沅泊垂眸瞧了脚下泥泞不堪的乡间小路,大路颠簸不堪,小路泥泞至极。不怪这一村人对修路这般慷慨热忱。
三人行至一农屋前,枯木枝搭成的栅栏摇摇欲坠,栅栏内的院子碧苔肆虐。一壮汉高声呼道:“有人吗?!”
半晌,院内无人回应。房顶三层茅草抖了抖。
壮汉又叩门道:“王七爷可在家中?”
少顷,只听院内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个缝,一稚嫩的声音传来:“你们是何人?”
沅泊抬手道:“我们乃是王七爷的旧识,今日专程前来拜访。”
门又微微开大了一个缝,一稚儿探出脑袋,朝院外瞧了一番。门外立着一衣冠楚楚的公子与两名强壮的大叔,并非爷爷讲的穿官服的人或是凶神恶煞之人,诺诺道:“爷爷他们在田间劳作,晚些才会归来。”
沅泊朝稚儿微微一笑,道:“不知可否告诉我们,你家爷爷劳作之处?”
稚儿见眼前大哥哥和蔼可亲,伸手指道:“你们往那边去,便能看到他们。”
沅泊望了一眼,不远处田间有稀疏人影,回眸笑道:“多谢。”
叩门壮汉亦瞧了过去,扭头道:“公子且于此处歇息,我去寻那王七爷便是!”
沅泊因身子并未痊愈,这一路又着实崎岖,便颔首道:“你便道是沅公子前来拜访。”
壮汉点头,朝田间奔去。
因卫芒雇二人时便吩咐一路上定要好生照料其家少爷,不得使其太过劳累。另一壮汉见沅泊额头已冒起细汗,面色亦不似离开时那般红润。想今日天气凉爽,并未烈日灼灼,眼前公子虚汗淋淋定是身子吃不消,忙将一旁一块石头擦的锃亮,对沅泊笑道:“公子坐下来休息休息吧!”
沅泊行过去坐下,壮汉又将随身携带的水囊递了过去。
“多谢。”沅泊朝壮汉颔首致谢,接过水囊。
壮汉挠头笑道:“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我等粗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更何况,他们这些市井粗人还从未遇见过出手阔绰又如此恭良谦逊之人。
大抵过了半柱香,壮汉身后跟着一群人从田间朝沅泊二人缓缓移了过来。王七爷一众人皆头戴草帽,蓬头垢面,赤腿光足地踩着泥路就回来了。
一群人原正于田间收割,见一壮汉喊他们,道一位沅公子寻他!登时大惊失色,欲群起而攻之!众人以为沅公子来寻仇,百般劝说都不愿相见。壮汉好说歹说又解释了一番,众人才勉强相信,朝家的方向忘了一眼,并未见人影攒动,才置下手中利刃随着他回去。
沅泊见此一行人远远行来,其中面善之人不少,起身抬手道:“不知诸位可还记得沅某?”
王七爷于一众人前面,道:“怎不记得?沅公子今日可是来寻仇的?”
沅泊笑道:“瞧着架势,诸位倒比沅某更像是来寻仇的。”
王井不奈烦,道:“既然不是来寻仇的,那公子有何贵干?”
“今日贸然登门,是来兑现那日双刃山之诺。”
“什么?!”众人惊呼,一行人有不少对双刃山之事并不知情,皆不知沅泊所谓何意。
王七爷上下打量了沅泊一眼,迟疑道:“公子所言...可真?”
沅泊道:“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跑一遭只为蒙骗诸位?”
众人相视一眼,此言有理。
王七爷讪笑道:“既如此,公子便进屋说话吧。”
说罢,王井将门打开,迈了进去。院内青苔遍地,一壮汉扶着沅泊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木门吱地一声打开,屋里稚儿正于窗前借光读书,见王井回来了,忙奔过去,“爹爹!”
“诶!”王井张开手将稚儿揽于怀中,柔声夸赞道,“诚儿今日未随意开门,果真是爹爹得好孩子!”
王氏引沅泊于桌旁坐下,为其倒了杯水,道:“公子莫介怀,家中捉襟见肘,只吃得起井水了。”
沅泊打量了四周一眼,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内的景象亦不为过,淡淡一笑,道:“无妨。”
其余王氏族人连脚都未清洗,便直接迈进了屋子,席地而坐。王井将诚儿抱回原处,朝沅泊走过去,“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公子不怪。”
“事出有因,无妨。”
王七爷坐于沅泊对面,面色羞愧,道:“公子胸怀宽广,想来那日是诚心欲帮助我等,是我等小人之心了。”
“无妨。”沅泊淡然置之,朝身旁俩壮汉道,“你们二人出去候着吧。”
俩壮汉扫了众人一眼,一群人并未面露凶光,应非心怀不善,便走了出去。
王氏见状,对诚儿道:“诚儿,你今日读书累了,可以出去玩会。”
诚儿欢喜道:“谢谢娘!”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沅泊见王氏几人谈吐皆不凡,家中若不富裕,但应还算足食,怎会沦落至此?
“那五万两银子,不知诸位可否讲得明白些?”
王七爷饮了口水,叹道:“那日我等所言,便是实情。”
沅泊不明,道:“既如此,为何突然间便要修路?”
“公子今日前来想必已深有体会!我们泉水村盛产稻谷,本应是淮水县最富裕的村之一,无奈方圆五百里道路泥泞,以致于村中稻谷难以卖出去!既卖不出去,村中人便换不到银子,因此亦无法置办其他的东西。稻谷于自家吃不完又只得拿给牲畜们吃,因此便几十年来周而复始,只得勉强温饱度日。”
说罢,抹去眼中浮华,继续道:“那日,濮全儒忽地于村中挨家挨户地增收银两,说是州上瞧我们困难,欲拨银子替我们修路。但州上的银两还不够,因是受益于泉水村,村中之人亦需各效一份力。村名想着若是路能好些,便倒觉此事求之不得,便纷纷慷慨解囊。”
“即便是增收修路银两,何至于你们王氏一家给去了太半?”
提及此,屋中一群人皆深叹了口气。王氏于一旁默默抹泪。
“我王氏因是泉水村最大的一户,族中上下十余户。因我这一脉,于族中生活稍宽裕些。又因与濮全儒有姻亲这一层关系,素日里受其照顾颇多,便呼吁我族为村中多出些,我家便为族中多出些。”
“因此您便出了五万两?”
王七爷摇头道:“其余族人出了一万两,我出了四万两。”
沅泊叹息,亦非一笔小数目。
“恕沅某直言,您既拿的出四万两银子。为何举家沦落至此?”
“公子有所不知。”王七爷面目沧桑,“因家中人丁众多,我们便费力将村中的稻谷运至城里,于城中做稻谷生意。家中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还算丰衣足食。四万两银子乃是家中多年积蓄,虽没了,但不至于倾家荡产。沦落至今皆拜濮全儒所赐!”
“此言何意?”
“征银大抵过了一年,村中之路未见起色。于是族中之人与村上的乡亲们便托我去县衙问问情况。我想着既给了钱,问问倒也无妨,便拜访至县衙,问其修路之事进展如何。起初,其只不断搪塞于我,说州里文献未批下来,又说州上银子还未到,后又搪塞种种。直至我等发觉事有蹊跷!于是那日我仍以拜访登门,旁敲侧击问及修路之事,未曾想他一瞬便恼了!叫我休要再提此事!我登时心下一凉,想是从头至尾便未有修路一事,不过是其想出的诡计以饱其私囊!当即我便讲,若修路无望,还请其将我一村几十户几十年来辛苦攒的血汗钱归还!未曾想,那时便是我王氏一族噩梦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