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儿鸣,风儿吹。
肃千秋不情愿地往里挪了挪,面向素墙,青色的帐子颜色正好。
相里贡吹灭了油灯,青烟袅袅升起。
肃千秋闭上了眼,身后的床稍稍沉下去了一些。
“相里贡?”肃千秋又睁开眼,沉静地出声。
“嗯?”
“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深夜里,黑暗里,使她的听觉更加灵敏。
除了蝉鸣,她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相里贡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你昨天晚上怎么洗的脸”
“用手洗的。”他回答的毫不犹豫,肃千秋有些无话可说。
肃千秋握紧了手里的八宝匕首,一瞬间翻身精准地将匕首抵在了他颈间。
她有些恼,“我知道你是用手洗的,你是不是用了我的洗澡水!”
黑夜里,她清楚地感觉到相里贡漆黑的眸子在看着她。
相里贡微微笑着,看着她,她的脸映在他的眸里,却像是照进了无底的深渊,没有任何痕迹。
良久之后,他低低笑出声,“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一个登徒子吗”
“瞧瞧你的行径,难道不是吗?”
“我没有。”
“你没有”
“我用的是一旁的木桶里的清水,你怎么会觉得我用的是你的洗澡水呢?”
借着月光,相里贡看得出来她的脸色黑了黑。
“即便如此,你一早从我的屋子里出去,也不知道躲一躲,我家上下都……”
肃千秋顿了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都怎么?”相里贡笑着问她。
她收了匕首,翻身躺好,不再看相里贡。
“都怎么?千秋”他故意这么喊她。
“你别这么叫我!”肃千秋有些恼火。
“那我该怎么叫你?千秋”
“你……你……睡觉吧!”她一时想不出什么来了,沉着声对身后的相里贡说。
“好。”
黑夜里,月光撒着,安静着,虫儿也睡着了。
…………………………………………
窗棂上有鸟鸣,叽叽喳喳,清脆婉转。
相里贡睁开眼的时候,天才蒙蒙亮,肃千秋面朝着他睡着,一副沉静的模样,与平日里吵闹多变的她大相径庭。
她很漂亮,青丝微乱,抹额早已不知道脱落到哪里去了,露出光洁的额头上浅浅的小小的粉色的疤痕,眉若新月,弯的恰到好处,让睡梦中的她看起来更加温柔灵动。
睫毛微动,她睁开了惺忪的眸,疑惑地与他的目光相对,脸上随即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哑着声音说,“早。”
然后像一只狸猫一样慵懒地翻身,伸了一个懒腰。
“早。”
相里贡不由得好奇,她是将昨晚的事,忘了吗?一觉醒来,就成了这般乖顺的样子。
肃千秋下了床,坐到镜前,解了发带,一头青丝如瀑一般洒下。
她提起木梳,开始梳头发,素手如玉,容颜无双,相里贡站到窗边,看着她的身影,蓦地就想到那天晚上,他拉开窗,肃千秋的红妆模样,很好看。
肃千秋将长发结盘于顶,相里贡走过去拿起朱砂色的发带,递给她,她接过,浅浅笑着,将发带缠到盘好的发髻上,长长的垂下两条,看起来潇洒得很。
她盘好了头发,胳膊有些酸,她就甩了甩手。
“走吧。”
“你不梳头吗?”肃千秋坐在铜镜前,双手支着下巴,扭过头,一双水眸汪汪地看着他,面上含笑,艳如桃花。
相里贡走过去,肃千秋站起来,拉住他的袖子,扶住他的肩膀,推他坐在凳子上。
她一双手熟练地拆掉他的银冠,放到木桌上,银簪与冠相撞,发出叮铃脆响。
木梳过发,相里贡从铜镜里看着身后的她,她总是含着笑,装出一副甜美又
洒脱不在乎的模样,殊不知,她这样笑,在相里贡心里,就代表着她正在为她的陷阱布局着。
肃千秋很快就为他绾好了发,戴好了冠。
“你倒是熟练。”
相里贡悠悠开口,回头看她。
她笑了笑,眼里都是欢喜,“你觉着怎么样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绾发,还不错吧!”
相里贡盯着她看,好像要望穿她所有的心思,“你有什么阴谋吗”
肃千秋脸上的笑僵住了,渐渐消逝,她沉默不语,看着相里贡。
对视良久,肃千秋低下眸子,“我没有什么阴谋,只是在对你好。”
“可是你这样温柔的样子,”
相里贡皱了皱眉头,想到一个词,“有些奇怪。”
肃千秋的嘴角扯了扯,眸子里的欢喜尽数散去,“走吧,下去吧。”
相里贡对她的这个评价,实在有些不雅,不尊重,不……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词了,她好不容易调整了一夜,才调整好心态,他竟然觉得奇怪。
啧,果然是不能享受她的好脾气。
昨夜的那一大群人一早就已经散去了,又踏上了路途。
留下的只剩下空荡的厅堂,和苦等的刘翁。
“店家,这些钱你拿着,不用再找了,剩下的你留着,多照顾照顾刘翁。”
肃千秋临走的时候,从钱袋里掏出了两块碎银子,递给了店家。
“这都不用您交代了,刘翁也是可怜,我们自当尽力帮一帮的。”
店家说完,走到长柜处开始算账,算清楚后,取出几吊钱,就要退给肃千秋时。
客栈外几声马鸣,肃千秋与相里贡骑着马,已经走远,只留下越来越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
。
“相里贡,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
时近午时,二人在靠近宛阳的的一片杨树林里歇息,她坐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相里贡倚着一棵树,闭目养神,两匹马在一旁吃着草,饮些水。
流水潺潺,知了声此起彼伏。
相里贡想了想说,“许是你满月的时候”
“那时候你几岁了”
“两三岁吧。”
肃千秋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叶子,觉得风景尚可,她直接躺在了草地上,阳光透过叶子,叶子被照的碧绿,斑驳地投到她的脸上身上,斑驳着岁月,斑驳着记忆。
“两三岁什么都不记得,我才几十天也不记得,你能不能提一个稍稍大些的年岁”
“那就是,你推秦簪进湖里那次。”
肃千秋扭头看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那次,你也在啊!”
相里贡点点头,“是,我在。”
“那,再之后呢?”
她闭上了眼,光透过叶子的缝隙照到眼上,是看得见的通红一片,是感觉得到的灼热,是光的颜色,也是光的温暖。
“再往后,是四十二年元日的宫宴上。”
“可是我都不记得你。”肃千秋淡淡开口,像是有些可惜。
“从前的明熙公主,是什么样的人物除了复准,你还能在乎谁?”相里贡瞧着她的伤神,不由得笑了笑。
“是啊,从前的我,从前的李长熙。可是复准死了,明熙公主也死了。我不是明熙公主了,我变成肃千秋了。”
相里贡感觉自己仿佛又掉进了她的圈套里,她是想问起复准
“我没有想问复准。”
“嗯”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知道他还活着。”她顿了顿,然后看向他,脸上绽出一个温柔的笑,“你有没有喜欢过谁?”
相里贡沉默不语,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我从前喜欢复准,是李长熙在喜欢复准,可是李长熙死了,复准也在那一年死了。我不想知道他还活着,我不想知道他还在偷生,像我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他是我心里的英雄。”
“我希望我永远也见不到他。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我只想做他心里永远的小熙。”
“你能不能懂”
肃千秋看向他,只见他斜倚着苍老的树干,仿佛是睡着了,她没来由地笑了笑。
树林那头好像有喧吵声,肃千秋撑着草地坐了起来。
看见林子那头跑过来两个娇小单薄的身影,是两个半大的孩子,约莫有个十二岁的样子。
后头跟了一群家丁打扮的人,大约有个二十五六个,气势汹汹地拎着棍子,弓箭,大刀在后头穷追不舍。
肃千秋回头要叫醒相里贡,却见相里贡已经站了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相里贡,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我们要不要管。”肃千秋也随着站起来,拍拍身上粘的泥土草叶。
相里贡没有搭理她。
“相里贡相里贡相里献之”
他抬眼看着她,“这是别人的家事,你希望有人掺和你的家事吗”
肃千秋有些气馁,只讪讪看着那群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越跑越近,眼里的光也越来越盛。
她朝相里贡狡黠一笑,活像一只狡猾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