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那场狼祸,害得她失去了亲族,失去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居所。
害得她年纪便要一个人流浪街头,吃的是残羹剩饭,啃的是草根树皮。
冷成德明知如此,却为了与秦世忠死扛,迟迟不许人去寻她。
而她也是听人们都在传,冷指挥使座下的锦衣卫,是这咸宁盛世年间,最正义,最公允,最强大的存在。
那时的她尚且年幼真,一旦听信,每每遇上那些身着锦衣服,腰佩绣春刀的人,她都会拼尽全力闯到他们面前,求他们替丁家村伸冤,替她娘报仇。
然而每一次,这些人都只会嫌她一个蓬头垢面的孤儿挡了路,将她一脚踢开,一把推开。
哪怕,边上就是牛粪堆、夜香车,他们看都不会看一眼。
从那时起,她就发自内心地为这些人身上的这层皮感到恶心,尤其是得知冷成德就是她的生身父亲之后。
而她如今又到底是为了谁,堪堪忍下这份恶心,走到这一步?
只是为了她当日火烧经历司时的一时憧憬么?
“鱼儿!”冷焕终是被她咄咄逼饶杀招逼得没处退让了,除了将她先制住,别无他法。
只见一直防守不攻的冷二爷忽然一转攻势,扬臂挥刀时颇有几分他老爹的样子,刚强而不拖泥带水,运着浑身内力于一臂,就着妹妹笔直劈下来的刀,微横又微斜,精准地砍了下去。
“当!”
大抵是寻常的绣春刀所用之材和锻造之功,本就不及他那把请了知名铸剑师打造的宝刃,一击下去,当即断成了两截。
就在冷溪怔住的瞬间,她二哥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双手反剪,扣在背后。
“现在冷静下来了没有!”她二哥被她气得不轻,胸膛几欲起伏,也是费了不的力气才能把她拿住。
她却沉着脸,一言不发。
只觉得昏地暗,满锦衣司的人啊刀啊剑啊,都在朝她推搡挤压,不让她一点喘息的余地。
她动不了,就像是将从地狱里逃出生的鬼魂在临近出口时,却亲眼瞧着一块巨石把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我要赢。”
她脸上的假胡子被汗水化开了胶,慢慢地全塌了下来。
“还跟二哥倔呢,真以为我不会动手拍你?”
“我要赢。”
“……我们不仅是为了冷家的脸面,更是为了你的名声,为了你好!”
“我也是为了你们!”
冷溪厉声吼起来,也不管自己未曾伪装的声音是否一下子让在场所有人惊得一愣,“我也是,我也是因为想要保护你们啊!”
就在这时,她挽起来的头发全散开了,回头瞪着冷焕的眼睛里噙着泠泠泪光,混着汗水滑落,在她无暇的脸庞上留下滚烫的水痕。
“那不是……”台下正看得起劲儿的易杰仁后知后觉地认出了她。
她二哥在那一刻又一次懵住了,局势改变也只在这眨眼之间。
不知打哪儿飞出来两道劲风,直直地扎进冷溪膝前。
落地时,挂在刀背的鸾铃丁零清响,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悦耳之音。
冷溪几乎是以身体的本能去与刀迎合,根本来不及去思考些甚么,便已经铁起脑门,一头撞着冷焕的额头,把他撞得又一次松开了拿住她的手。
然后双手夺刀,果断翻滚,起身,连连旋步,急急逼了上去,使出一招丁氏解牛刀法中的绝技之一,“旋风扫落叶”。
只在风云既定之时,她的文武双刀已然交叉架在了她二哥脖颈前。
“叮铃。”
刀背上的鸾铃再次发出清脆的响声,木不忘的身影也随之心满意足地没入人群之郑
“那李三宝……怎么是个女人?”
“还李三宝呢,外地人吧,分明就是冷大人家里的那个三姑娘,城里出了名的恶霸冷溪!”
“一个女人来干甚么?冷大人塞了两个儿子进锦衣司不够,连女儿也想强塞进来?”
“谁知道啊,瞧着吧,有好戏可看了。”
四下里议论纷纷,乌七八糟的,你一言我一语,个不停。
可冷溪甚么都听不见,耳边全是从自己胸腔里喷发出来的呼吸声。
她讷讷地卸了僵在双臂的气力,眼睛里慢慢能够看到懵在那里的冷焕,以及他脖子上浅浅的血痕。
“二哥,我……”她无措地收回刀,将他拉了起来。
“没事儿。”冷焕用手指一把抹掉渗出来的血,很快地平复下来,笑得格外自豪,“看来我们家鱼儿是真长进了。”
“来人!把这个胆大包的女子给我拿下!”然而有的人却没能这么想,冷成德铁青着脸,额头青筋暴起,口吻铿然,不容反驳。
冷溪被三五个大汉摁在地上,哪里肯服软:“我打赢了!愣是谁我都打赢了!你凭甚么让人拿我!难道只因为我是个丫头?!难道女子就不能有报国之志,卫家之心了么!”
“任职者必须出身军户,这是锦衣卫自成军起的铁律!你捏造身份,女扮男装,分明是欺君罔上!不顾纲常!押下去,收监候审。”冷成德不由分就让人将她从台上扯下来,又怼其他参选者扬声道,“诸位,此不孝女在这里抛头露面,祸乱生事,误了诸位的前程,乃冷某治家不严之过。明日冷某自会上表向官家请罪,并请官家开恩,将武试延期重置,到时再由各位显出身手,公平公正地挣前程。”
“官家驾到”
太监细长又尖锐的声音同汗味横飞的教场显得是那样格格不入,却生生靠着这样一句高喊挤了进来。
原本还硬拽着冷溪往外走的锦衣卫闻言,吓得连忙松开她跪下。
冷溪也跟着跪下后再一抬眼,整个教场已经乌压压跪下去一片。
这里有许多人恐怕一辈子都无缘见到子真容,一时间又是惶恐又是惊喜。
而有些心术不正的,也揣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想着官家驾临,冷氏女也不敢再有造次。
那官家尚是一身常服露面,瞧着分明是得了信儿,急急从宫中赶了出来。
至于是得了谁的信儿,冷溪不敢抬头多看他的神情,只暗暗感觉到他走到了从高处下来拜迎的冷成德身边,把他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