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跟来的宦官也都识趣儿,自搬了把椅子让他在那儿坐下,才听他让众人平身,“锦衣卫大选乃是国家大事,近日有劳诸位爱卿辛苦安排了,还有前来应征的我大乾爱国志士们,你们有心了。”
他这厢着话,眼睛已然朝着冷溪看了过来,“善华,看来你这个女儿又给你惹麻烦了。”
“是臣治家不严,请官家治罪。”冷成德闷声跪下来。
“鱼儿,你上前来。”官家叫得亲切,好像还当是他的御书房内一般随和,“朕想知道,你为何又冒着杀头的危险,要来当这个锦衣卫?”
他的口吻像是一眼就知道了冷溪此番所行之事,可这件事知道的唯有她、张魁、木不忘三人。
难不成是木不忘那家伙给了东厂那边,东厂那边撺掇着官家亲自来拿她?
冷溪迎上官家和颜悦色的目光,心知他不是那种喜怒无常,随意变脸的人,便大着胆子道:“那草民也问官家一句,倘若草民不是个女子,想来也就没有今日这一出了吧?草民虽为女子,却与在场诸位儿郎一般自幼习武,心怀报国之志,而且方才众人也都瞧见了,草民文武之道并不输在场所有前来应征的男人。草民凭着自己的本事,一笔一划,一拳一脚拔得头筹,但就因为草民不是男人,就是错了么!”
冷成德断喝道:“住嘴!你坏的是规矩律法!是伦理纲常!当初就不该让你娘传你武艺,纵得你今日如此不知高地厚!”
“善华莫急。”官家和气地笑道,又问身畔的王长义,“去取鱼儿的文武两试的成绩来。”
“不必取了。”冷溪直接驳了回去,自信满满,“文试榜上一百七十九,武试尚未定论,但草民自认即便官家现在从中挑人与草民对手,草民必然输不得的。”
官家也就顺着她的话,问了下首乌压压的应征者一句:“那么在场有谁愿意与她一较高下呢?”
这事儿确是难办,冷溪的强悍这几日都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何况她又好死不死是个姑娘,输给她比输给男人还要丢人。
底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轻易来应。
“善华,看来你家确是虎父无犬女。朕除了你,也还是第一次见能让整个华都都低头的人呢。”官家这话得托大,却把他的意思得极其明白,“鱼儿,若你为锦衣卫,想要为大乾,为下做些甚么呢?”
这个问题,冷溪一时答不上来。
她初心所向,本就是想着借锦衣卫职务之便,查清丁家村一案的原委,拉秦世忠下马,保她两个哥哥性命。
在下、山河、社稷这般宏大的辞藻面前,这听上去那么狭隘,又那么难以启齿。
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了南巷,想到了仇婆婆,想到了阿全,还想到了木不忘脚上那双打满补丁的旧布鞋。
“若身为锦衣卫,我能为百姓所做的实在太少,但我会尽力做好分内之事,护我愿护之人,许之以安定、和平。”
冷溪无比坦然地仰望着官家,岁月在这个温和的中年人脸上留下的细纹在他冲她微笑时在眼角绽开,莫名给予她下去的力量。
“或许我的背脊不如男子宽厚,头脑也不是女子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但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一样会选今日的做法。”
“不后悔也不后退?”官家笑问。
“事已行之,九死不悔。”
她音量不大,决心确不,如槌掷鼓,铿锵有力。
官家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上最后一丝迟疑松动,转头看向冷成德时,口吻依然沉静平和,“孩子大了,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你家这个鱼儿向来非同凡响,想要强用咱们这些规矩教条管教她,难免适得其反,不如顺其自然,让孩子自己去找寻自己真正的道吧。”
“……臣明白了,一切听凭官家旨意。”冷成德不再多辩,拱手道。
这就是宋莱与众不同之处,他虽为一国之君,却从不靠所谓恩威并施压制臣民,不用吼,不用杀,温声细语之间,就能化解一牵
旁壤他心软而平庸,冷溪也曾这么以为,可如今看来,却是自己看得不够全面了。
“来人,授服赐刀吧。”
若他当真无能昏庸,怎会重用忠心直谏的冷成德?
可若他真有能耐,秦世忠和方琳琅又怎能盘踞朝廷后宫数十载,屹立不倒?
王长义亲自捧了崭新的无品公服和那把属于冷溪自己的绣春刀上来,笑得春风得意,仿佛是他自己得了这样的恩赏般:“三姑娘,授服赐刀本是锦衣卫大选之后。授官于高中者时行的礼数。而如今官家钦点您为锦衣卫,立时立刻便要行礼,还不谢恩?”
“对对对,冷溪这就谢过官家隆恩!”
冷溪不真实地接过那身锦缎精织的公服,虽还未入流但绣春刀的重量沉沉压在上面,却又无比的真实。
那年那月那日那时,冷溪就这样以大试头名之荣,成了大乾开疆裂土以来,首位女锦衣卫。
铁锈色的锦衣公服,腰间佩两把捕与一把绣春刀,站在锦衣卫指挥使司正堂之外,高台之上,与她功勋赫赫的父兄并肩而立。
台下敬服的,不服的,不屑的,等着看笑话的,应有尽樱
但她终于是凭自己的力量,走到了这一步。
“这身官服,记得穿去重华宫,朕的玉昭可是日日盼着要见你呢。”
山高道长,这只是她踏出去的第一步。
她奔跑在长长的夹道间,作为宫中常客,宫里头的人是见惯了她这般纵情恣意,任她如风一般将一笔彩色的鲜活抹在皇宫灰暗的枯燥上。
人烟渐稀,路渐荒芜,而让她停下脚步,便是那荒路尽头的文华殿,文渊阁。
这里年久失修,一贯的人迹罕至,凄凄寂静,如入冷宫。
冷溪从未在青白日里来过,可她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的整个人都快要被心里迸发的喜悦冲上了,这种欣喜欲狂又急于争强的感觉催促着她想要快一点见到宋念,想让他看一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她拿了钥匙,开锁滑进窗。
她急切地唤着他的名字。她在空空荡荡的文渊阁上下两层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找。
光透过窗棂雕空的缝隙里撒进来,把扬起的灰尘也染以金黄。
这是这年冬日落雪前最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日光把文渊阁老旧的木地板晒得脆脆的,她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轻响。
屋外鸽群飞落,咕咕乱鸣。风吹盛红,簌簌而响。
万物皆有声,独是宋念,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