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飞来看祝老爷时,祝临风还在公司处理商务。贺相思送了茶进去给他们,偶尔听得祝老爷说两句:“想当年,我与贺大哥在香港读书,那时的我们也跟你们一样年轻啊。”
白云飞笑道:“祝叔叔如今也还是年轻的。”
祝老爷轻轻摆摆头,喃喃道:“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啊。接下来我的日子不好过了,你看我站都站不起来了。”
“祝叔叔宽心,临风已从香港请了位德高望重的医生回来,相信祝叔叔不日便可痊愈的。”
祝老爷转头望着窗外,那外头有鸽子飞起来。
白云飞这次是代自己的义父贺老爷来看祝老爷的,贺相思在楼下清点着他带过来的礼品。听得楼梯上有声音响起时,她抬头往上望,见白云飞噙着笑走下来。
贺相思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有两个亲哥哥,加上白云飞这个义兄便有三个哥哥。她并不是从小就在贺家长大的,她是六岁的时候才回到贺家的,那时候白云飞已经十岁了,他们对她这个妹妹都十分好奇。
贺相思的母亲去的早。外婆怕她在家遭后母虐待,便将她接到自己身边抚养,外婆是旧式的老女人,她不看外头的世界有何变化,只墨守成规,照搬从前那套养儿育女的方法,是以在贺相思三四岁时,便为她缠了足。
这件事被贺相思的父亲知道了,气的七窍生烟,后来便与贺相思的外婆争贺相思的抚养权,一直争到贺相思五岁那年,她才得以回家。可那双脚却是救不回来了,医生说:“脚骨全部打断了,整个脚心都畸形了,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当晚贺老爷抱着贺相思哭了大半夜,口中只连连喊着:“我怎么对得起你娘啊,我怎么对得起你啊……”
贺相思那个时候才真真实实的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
父亲是港湾,是依靠,是温暖。
当时她的小手环着父亲的胳膊,哭的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贺相思的继母,自打进门后便没生下过一儿半女,听说,贺老爷当初之所以娶她,就是因为她不能生育。她从未苛待过贺家的任何孩子,为人就是善良大方,贺家的孩子都从心里认可了她这个母亲。
白云飞:“祝临风这么委屈你,委实不是个东西,待我写信回去告诉义父,他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贺相思:“不用。女孩子嘛,总要嫁人的,我觉得我过的不委屈,相反他不爱我,处处远着我,与我做一对名存实亡的夫妻是极好的,至少我不必生儿育女,我这辈子是最怕生孩子的,生子对女子的身体亏损太大了,看我母亲,看我大嫂,我大嫂难产而死……”
“我这心里是真的害怕的。”
白云飞忽然沉默了。
祝临风下班回来,隔着一架蔷薇花藤望着亭子下的那两个人。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无名火。
楼上,祝夫人坐在祝老爷的床边给他削苹果。祝老爷:“一眨眼,云飞都这么大了,跟她真像啊。”
祝夫人削苹果的手一顿。
祝老爷继续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去把云飞和临风叫过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祝夫人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大门边。她把手放到把手上,不是开门而是反锁。祝老爷听着那哒的一声,转过头来一脸不解的看着自己的妻子:“你打算做什么?”
“原来你也害怕被人锁。”
祝老爷蓦然瞪大眼睛:“你想做什么?”
“当年你也是这样锁着我姐姐的,直到为你生下了一个孩子。”
祝老爷看着祝夫人,是的。他想起来了,她不但是祝家的嫡妻,她还是白云飞生母的姐姐,她与白云飞的生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白落蘅,你想做什么?”
祝夫人,原名白落蘅。
她拎着水果刀走到床边,祝临风:“你想干什么!你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你忘了吗?”
“我吃斋念佛,不为祈愿只为平杀念。”祝夫人看着瘫在床上的祝老爷:“可……到底是意难平。”
祝老爷看着面前的人越来越觉得陌生,他忽然觉得害怕了:“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姐妹,是我对不起你们。”
祝夫人在抽屉里取出一盒药,再抽出一个针管,将里面的空气打出去后,她望着那尖锐的针头:“我试着原谅过你,很多次。临风喊我妈妈的时候,思淼喊我奶奶的时候,我都想着原谅你了,想着将从前那些事一笔勾销就好,可是每每午夜梦回,我都会梦到我那可怜的妹妹,她多可怜啊,才没了丈夫,就被你逼着生了个孩子。”
“我总是梦到她,梦到她从楼梯上滚下来。死时连一句话都没能留给我,祝溟海……”
祝老爷看着她用酒精擦拭自己的手上的青筋,他瞪着眼珠子看着她将针头扎进自己的身体里,已经瘫痪的身体感觉不到疼痛了。他想大声呼救,祝夫人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祝老爷发出一连串吱吱呜呜的声音,他看着祝夫人,她在流泪,她流着泪说:“祝溟海,我爱过你。”
最后一滴药水打进他身体后,他怔楞了一阵,而后慢慢的闭上了双眼。灵识被无数双手拽着往更深处的黑暗里走去,他的世界即将失去一切光明,此刻,他最后想起的人是——白落玫。
那个穿着浅色格子裙站在香港街头的姑娘……他爱她,爱了一辈子……可她一直到死说的都是:“祝溟海,我恨透了你了!”
他忽然释怀了笑了笑,这大半辈子的账啊,终于算清了。
祝夫人缓缓跪在床边,针筒从她手里脱落出去。她双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手指缝中滴落下来:“我不能让云飞与临风相认啊,我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啊,如果他们知道了,我怎么办,祝家的声誉怎么办?临风,一直都当我是亲生母亲的,我已经没有一个儿子了,怎能再失去一个?”
“溟海,拜托你,帮我把这个秘密带到地底下去吧。让这个秘密永生永世烂在最黑最暗的地底里吧,这样我们——都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