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路找了许久,才看到在大街上游荡的赵启,他快步走上去喊到:“兄长等等我,天要下雨了,你拿着伞。”
赵启转过身,冷漠的看着他,接过雨伞,说了声:“你回去吧。”
“兄长别难过,若是不舍得瑾儿走,瑾儿就不走了。”
赵启边走边冷笑起来:“你少自作多情,难道天下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你以为我愿意给你好脸色吗?因为家里人都宠你,我要是不让着你,我就不配当兄长!……即便如此,即便我再怎么谨小慎微,再怎么努力。阿爷还是到处说我笨,说我这不行那不行,祖母也是眼里只有你一个,拿我当外人。你哪点好?不就是长的好看,他们不过都是肤浅的俗人而已,有什么资格评判我,鄙视我?!”
他有些懵,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天色阴沉的不真实,也因为他的兄长变的很陌生。
他犹疑的喊了一声:“兄长?”
赵启用伞骨呼的戳在他的眼前止住,咬牙切齿的道:“滚,你怎么不去死?要是没有你,我如今也不至于这样!”
看着近在眼前的伞尖,看着兄长狰狞的脸,他终于意识到,兄长对他的恨,是真的。
看着兄长越来越远的背影,他皱着眉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空落落的发凉,头一次感到无助和迷茫。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下起了雨,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几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指擦了擦,浑浑噩噩的走到一旁的屋檐下站着,看着雨幕发呆。
突然有个小女孩淋着雨跑到了他的身边站着。她淋的多,有些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他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发现她的衣服有些被打破的鞭痕。
“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惊讶的问。
“难处?现时活着对我来说就是难处了,我没地方去,你家缺奴婢吗?我离了家,现在正寻谋生之法。”
他看着她穿的绸缎衣服,不像奴仆身份,惊讶的问:“你要将自己卖了入贱籍?”
“入贱籍,也好过在家受继母虐待。”
他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女子怕是不知道律法对贱籍人的苛刻。于是他耐心的讲了一番。
她拿出了半幅画,捂的皱巴巴的,伤心的看了一眼,像是诀别一般要扔到雨里,他隔着衣服抓着她的腕子抢过来,仔细看了看。几朵梅花相靠成一支,虽然只是工笔线条,但是异常的自然可爱。他有些惊叹:“画的真好,若是做成首饰就更好了。你入了贱籍,你哪还有机会画画。”
“你不懂,在家里做被针对的那个人的难处。”
他愣了一下,想起了兄长对他说的那些话……兄长也是这么想的吧,觉得自己被针对了。原来他每天都过的这么煎熬吗?
这些心里的疑惑他需要找人倾诉,可是跟谁说呢?他不会告诉家里人。下意识的觉得身边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会懂。于是跟她说了许多。
结果也确实,他从她的故事里也理解了许多。比如,他和兄长同父不同母,虽然都是嫡亲,他这个后来者确实抢了兄长的许多本应有的关注和好处。他回想起小时候阿娘还在世时,兄长羡慕他的眼神。
他原以为,两人阿娘都不在了,有些同病相连的共鸣,如今看来,都是他想多了。他们俩的处境,还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同在一府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
她说的对,许是他们都是太自私的人,自己过的好,就从未在意过旁人的感受。还是不屑于关心吧……所以才心盲眼瞎到这个地步,连身边人的恨意都感受不到。
虽然头一次见面,但是他觉得这个小女子是懂他的,莫名觉得亲近。于是一直犹豫要不要问问她的姓名,或者将自己的披风借给她披?
可是女子的姓名是不能随便问的。祖母也说过,女子的名节也很重要,随便接受男子东西的女子不是好人家的孩子,会遭人唾弃。
男子随便给女子东西也是孟浪轻浮,还会被女子讹上嫁娶之事。
怎么办?
正犹豫间,家僮带着人找来,他只顾上劝她一定要回家,就急匆匆的走了。
后来这件事也被他抛在脑后。
现在想来,他原来将这些事还记得这般清楚,还记得她当时可怜兮兮,而又异常倔强的样子。
如今她真做了首饰了。不会真跟自己劝说的话有关系吧?她会如自己这般,清楚的记得那天的事吗?
他好奇心大盛,今后的每一天,不论他在茶馆,还是在酒肆,抑或是道门里传来的各地消息里,只要听到有关于付梓衣的消息,都不自觉的竖起耳朵听。
比如
“我家娘子新置办了一支金簪,添妆成囍的金银铺,那是真贵,自己出的金子做料,还那么贵。……不过,是真好看,远看可人,近看更是细节精致移不开眼。是付大娘子随着我家娘子的心意亲自画的样儿,我家娘子对她赞不绝口。”
“这付大娘子是挺厉害的,我听说西域有贵族喜带耳环,来西安城里定做。咱这是不兴这个,奴隶才带。谁家都不愿意做,既觉得太小赚不了几个钱,又怕毁招牌。付大娘子接了定,不但做了,还在铺子里卖,那家伙……小小细环,竟然做成银蛇吞尾的样子,那蛇的鳞片跟真的一样,被太阳光一照,星星点点的发光。……你知道这一副耳环,卖多少?”
“多少钱?”
“四十两银子。”
“四十两?一两是一千钱,四十两是……四万钱!我滴乖乖,就这他们也愿意买?”
“买啊,怎么不买,反正买的起的也没几个人。”
“你们谁见过付大娘子?长相如何?”
“没见过,不过肯定长相一般,她在女子圈子里人缘极好。你想想,就女子们那些个嫉妒心,若是长的出色,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人缘。”
“哈哈哈哈哈……有道理有道理。”
再比如
“付大娘子也不知长的什么祸水样,迷的寿王神魂颠倒,到处去堵她的车驾。”
“你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大街上看到的。寿王等在添妆成囍的门口,谁知付大娘子一出来就钻了车,任凭他怎么劝都不开门,直接回家了。”
“啧啧……女人就是恃宠而骄啊。”
“我觉得不是,当街打脸啊?好歹人家也是正儿八经的王爷。这样娇怕就是不想要宠了。傻子才敢这么干,那付大娘子像是傻子吗?”
“哎,说不得她有什么神奇法子,吊着男人呢?”
“说不得说不得……”
他听了忍不住皱了皱眉。
还有
师兄接到了师父的飞鸽传书,忧心忡忡的说:“近日,各地节度使都在私铸铜钱,局势不妙啊。……咱们得趁着物价不高,得赶紧屯些粮食。……难怪添妆成囍突然将物价统一上调三成,也不知他们哪得来的消息。”
自从拿了画像,突然他的世界里到处都有付梓衣的影子,画像上的人似乎也有了生命活了起来。看不甚清楚,但是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忍不住就想多看几眼。
一日,他正在道观的后室等师兄回来,百无聊赖的翻着书架上的书籍。就听门外师兄高兴的声音。
“哈哈哈哈,付大娘子功德无量,如此支持道门,我等定然会做法事为你和你的家人祈福添寿,这您请放心。”
“道长,我说的有事相求,不是指这个。实不相瞒,我一向没有求神拜佛的习惯,今日前来送钱,也并不是为了求神仙保佑,是求道长的相助。”女子的声音清亮,沉稳坚定。
“哦?您请说……”
“是……是为赵家二郎,您的师弟,我听说他家里最近正在为他选亲。不管选了谁,总要请道长合生辰八字的,我想请道长以八字为由帮忙推掉其他女子,并想办法促成我与二郎的婚事。”
他听着她娇羞含怯的声音,无比震惊。
“这……长安仰慕我师弟的女子甚多,若是来求我都答应……”
“道长,只要能成,我愿意每年都向玄都观供奉300万钱。”
“付大娘子瞧不起贫道?”
“不是,我是向道长表明我的决心,我与其他女子不一样。其他女子恐怕也会向道长相求与赵二郎的姻缘,但绝不会有女子像我这般,为了他舍得一年散300万钱……不瞒您说,300万钱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我……我少时与二郎见过一面,许是当时年少无知,他拉着我的手,说以后要娶我为妻,他自己或许不记得了,可是我一直记得。我从小就这么拼命的挣钱,也是因为他。为了有朝一日配的上他。结果,我等了这么多年,只等来了他选亲的消息……伤心欲绝,别无他法……我早已发誓,此生非他不嫁,请道长成全。”她在低泣。
他在内室听到这些话,心脏止不住地砰砰直跳,整个人都烧起来似的热,头也发晕。他有一瞬间真以为自己走火入魔,道行尽毁了。
后来根本不知道师兄如何答复她,也不知道她何时走的。
他只知道自己很欢喜,从来没有过的欢喜,这欢喜差点将他烧成灰了。
连师兄拿着八字打趣他的话他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