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群臣进殿,便看见宗继一身孝服跪在正中央,再向上抬头,是同样位穿朝服而是一身素色便衣的霍存也倚坐在几重台阶之上的金銮御座上,似乎等待已久。
跪拜平身后,一道年迈的身影缓缓从殿外逆光走来,日出的金光从他身后投射出来,把他的身形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是张信张老丞相!”
“老朽原本早已告老归隐,远离朝堂,无奈近日再起风波,身为人臣不可坐视不理。如今重出露面,是为指证贼子,拥护陛下而来!”
宗继听到贼子两个字,知道是在指斥自己,不禁悲从中来,阖上双眼。
“想必陛下数日重伤未愈,不曾上朝,诸位同僚也早已知晓其中缘由,今日我张某人以为官六十年清誉担保,指认亲眼看到这殿上所跪之人,乃是当日拦截京郊车队,刺杀陛下的蒙面人其中一员!”
张信对于这件事情的内情并不知悉,不过他的眼见为实也正好可以真话说不全,满足宗继保全宗氏全族,只牺牲他自己一人愿望。
霍存既已答应宗继,自然全力配合。
“当日之事已经过去,朕所幸未伤及性命,只是受惊颇重,不想再提了。太傅当日为朕挡下了一刀,也算将功赎过,希望诸位爱卿也能稍加体谅,不再深究。”
“启禀陛下:陛下仁慈,念及师生情谊,不欲重惩。可是宗太傅所为实在令我等大跌眼镜,位极人臣,却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事关九五至尊的性命安危,如若轻纵,如何给天下人交代!”刑部尚书王宜建出列谏言,主张严惩。
不过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在如何处罚上,没有追究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更没有和郑家扯上关系。
“王大人也说,太傅大人已经位极人臣,何以行刺陛下?况且宗大人出现是为了救驾,而不是伤人,这其中怕是尚有误会。”吏部尚书崔治群则是极力为宗继辩解。
“难道崔尚书这是质疑老朽做假证诬陷现任丞相么?我张信有什么必要搭上一生名誉去与一个小辈纠缠!此事乃是本人亲眼所见,暗杀之人明显听从宗随光号令,在他被误伤一刀后再没有伤及他的动作。至于宗随光冲出来挡刀,只能说是危急关头尚存良知,行径恶劣,不足饶恕!”
张信一生不与任何党派结交,只是忠诚地辅佐君王、爱抚百姓,生逢两朝明君,官至丞相顺利离休,由宗继接任。他在朝中不偏不倚,德高望重,没有人会质疑他的用心。
此言一出,全场安静,但是宗继毕竟在朝八年,名望不小,势力亦大,多数人都不敢相信权势滔天,深得倚重的他会如此毫无缘由、莫名其妙、猝不及防地倒台。
“诸位不必多言,宗继认下所有罪名。是宗继位极人臣不思报效,反而心生歹念,明知那日京郊是陛下派出车队仍然密谋攻击。至于遭逢陛下在场而又救驾实属意外,阴差阳错为陛下挡下的一刀,实在不足以赎清罪过的千万分之一。求陛下重惩罪臣,但求念在多年辅佐的情分上,不要罪及家族!”
宗继担心再纠缠下去会让隐情败露,自己痛快认罪。
其实宗继本身犯了什么性质的错误并不重要,朝臣也嗅出了一些隐瞒的味道,知趣地不会刨根问底。
只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前任丞相指认现任丞相,被告本人又揽下罪责,不罚不足以维护朝廷威严。宗继的党羽则是尽力维护宗氏利益,力主从轻发落。
不过这样争执僵持的局面,正是霍存和宗继想要看到的。如此一来正好顺水推舟,把行刺帝王的表面罪名大事化小,罪至宗继而不牵连宗氏家族。
“宗继京郊行刺,然悔悟及时,救驾之功抵株连三族之罪。其本人,罢免丞相职位,褫夺太傅尊荣,撤去缙云侯爵位,贬为庶人。御史大夫宗晨纯良无过,准其三年丁忧期满后召回朝堂,官复原职。”
“陛下!行刺圣驾之事岂是小事,岂能儿戏!老臣与宗继当年一同受命托孤,八年来的师生之情笃实深厚可以理解,可是陛下如此以罢免全部官职的轻轻处罚,让陛下身为大夏天子不容冒犯的威严何存!”王宜建好容易抓到削弱宗氏势力的机会,而霍存的处决本身也是过于轻描淡写,除了宗氏党羽以外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罢休。
“陛下!即便不罪及家族,其本人也断然不可轻易放过。按照我朝律令,即便将功折罪赦免株连死罪,也应终生监禁,以儆效尤!”礼部尚书周凡素来以“正名”为己任,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要在他这里合了规矩。
“罪臣愿自请入狱,日日受刑赎过,但求平息天下怒火。”宗继叩首至地,“但求陛下开恩,各位大臣体谅,饶恕宗某族人!”
“陛下,宗大人八年来劳苦功高,罪不至此啊!”宗氏门人纷纷跪倒在地,无可辩驳,只能打打人情牌。
“够了!朕不想赶尽杀绝,也无意必须要一条性命来补偿。一日为师,朕终生感念。朕不会依宗继所言处置。便关入刑部大牢,受满刑罚三月,也算狱中为祖父戴孝。三月过后,朕筹备婚事,宗继没入宫中,充作最末等宫役侍奉,无诏赦免,终生不得涉政。”
霍存倔强地站了起来,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扶手上。她目光如刀剑般刺穿着每一个人的胸膛,手握成拳,捏得关节咯吱作响,咬牙切齿地从口中说出:
“此事到此为止,朕不愿见刀光血影,国无宁日。朕以后也再不想听到有关的半个字。旧事重提者,朕就让他代替宗氏,受株连三族之责!”
霍存绕过御座前九龙盘踞的香炉,木木地走下一重重台阶,在宗继面前站定。
“罪臣,不,罪囚谢主隆恩!”还伏在地上的他清朗的嗓音响起。言毕,他直起腰来。
霍存亲手抽去了他象征身份与尊严的束发簪子,青丝散落,乌漆漆一片,刺疼了霍存的眼睛。
那是对于一个曾经身份尊荣者来说,最大的屈辱。
殿外走进两个侍卫,用铁链长枷绑住宗继,生生拖走。
在场明明几十个文武大臣,霍存却觉得这偌大的议政殿无比空旷。
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了少女疲惫的声音: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