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专这样想着,只能就此以后在巡视上动手脚。寻常对待牢犯都是巡视时经过每一号监舍时在夏天添上火盆,冬天泼上开水,让囚犯即便是待在牢里不受刑讯的时候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免得有精力动歪心思。
夏天本就闷热,用火盆更是能把人活活耗晕过去,成日里头晕目眩。不仅如此,那烧的炭还是没成黑炭的湿木头,冒烟多到呛得人直流眼泪。
而天冷的时候泼水能让本就衣衫单薄的犯人更加寒冷,泼开水不仅能让人活活烫掉一层皮,结冰还更快,稍纵即逝的“温暖”过后就是浑身结冰的痛苦,比泼冰水折磨人的效果更好。
宗继被囚禁的这三个月,正好是从秋末冬初时节开始,适用泼开水的手段。原本这位一住进来就是特殊对待,陛下不清楚这里面门道,没有吩咐到这里,他们也打算免了这份罪。只是如今这两位祖宗要求了,也只能假装糊涂,叫人照常泼水。只不过这水温如何,又是可以有回旋余地的,不想得罪宗继,做做样子泼些温水进去便是,也能让宗继领个人情。
一连十天,宗继无事时都静静地坐在最开始待的位置,每天虽然送来的两餐饭称得上丰盛,他却只是饮一些清水喝一些白粥。
端木俍回去当天就想出了新法子捉弄他,美其名曰怕他闷坏了,在大队人马的“保护”下每天清晨从监舍带他出来放风一次,其实是当着几十名狱卒监视的情况下带着披枷带锁地在依旧和监舍一样不见天日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走上足足半个时辰。
宗继也不恼,知道自己现在是戴罪之身,拒不合作只会更加自取其辱,就当是活动筋骨。只是,每天一到了清晨睁开眼的时候,他总是无法完全坦然地面对那些想抬头看又不敢的狱卒甚至偷偷探出头来看的其他犯人。一连十天下来,他似乎感受到了比日夜不眠不休处理公务经营算计更加让人心力交瘁的感觉,饶是心性从容如他,也无法承受这种精神上的挫败。毕竟曾经越是高高在上,如今的囚衣铁锁,就越是让他羞愧难以自处。
他知道霍存会耐不住心性先来主动看他情况,他一直在等,可是却出乎意料地等来了另一个人。
宗继最先见到的来探监的人,不是霍存,而是郑无止。
那第十一天,他正在清晨时候被强拉出去接受他人的异样目光。
还是那样繁琐的步骤。
外面的看守打开外面两道铁门,进来三个人来到中间的一间。他们已成习惯地喊上一句“得罪了”,一人让他配合把手伸出紧靠近门侧的三道栅栏之间的两道空隙,用绳子确认绑紧,另两人再打开第三道门,进去给他戴上脚枷,又在脚镣上拴上二十斤重的铁球。外面那个人松开绳索,里面两个人又立即给宗继戴上颈手枷,又在脖子上锁上颈钳。一端连着颈钳的铁链另一端拿在狱卒手里。
宗继知道,执行这些步骤是刑律的规定,这是每一个被关押在这间特殊牢房里的要犯都会经历的,并非是他人有意针对他。可是这是为防止难以对付的要犯逃跑而设置的,而他宗继自己心里清楚,他不会逃。这样一来,这些依循旧例的步骤就在他眼中心里显得刺痛,是说不出口的耻辱。
刚刚被放出最外面那一重铁栅栏门,宗继余光就远远瞥见了走廊尽头的那一道身影。只不过长期的黑暗与火把光的刺激让他视线模糊,看不清晰。不过只看隐约模糊的轮廓,他就直觉知道应当不会是女子,至少不会是霍存。
他微眯着眼睛,在两个狱卒的半搀半拽下艰难地向前迈着小步挪动,逐渐靠近那道身影。
耐心地等候在原地的郑无止万年不变地摇着手里写着“虚虚实实,色即是空”八个大字的折扇,笑眯眯地从头到脚认真打量着面前走来的宗继。
“几日不见,表哥憔悴不少啊。”他招呼了一句,随机转头嗔怪那些狱卒,“你们也真是,这怎么想的,有那加重的脚镣还不够折磨人么,带着脚枷如何行走?”
宗继和煦地笑了笑,只是此刻就算再完美的笑容弧度,挂在他脸上都只剩下苍白。
“无妨,这十日都是这么过来的。次数多了,也就摸索出勉强应对的巧方法了。”宗继云淡风轻又大度地说道,只是他的声音里,夹杂着难以掩饰过去的疲惫无力。
“你们都下去吧。”郑无止笑意吟吟地下令,他持皇帝陛下的令牌而来,众人不敢不从,迅速离开。
宗继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原地,沉重的枷锁分毫不能压弯他的脊梁。他微微昂起下颚,仍有睥睨众生的气概。
郑无止“啪”的一声收起折扇,敲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上,敛了笑意。他向前半步,双手伸出去给宗继理了理囚衣衣领。
大夏服饰礼仪规定严格,从高官到平民的上衣样式都是交领右衽,唯有没入奴籍、娼籍者从业者里衣交领左衽,外面还要套上套头穿着的方领外衫。到了正在服刑的囚犯,是地位最低之人,衣服则是只有一件系带在侧面的麻料圆领单衣了。
宗继尽管有隔天沐浴更衣的待遇,还是难免身上的衣裳皱褶不整。被郑无止这么一理,总算规整些。
“你对我这个表弟,应当没什么印象吧。”郑无止后退回去,绕着宗继转了半圈,转到了他身后。
“十年前的记忆,依稀还有一些。当年所谓的性情大变,我也有所领教。”
宗继对方不好对付,是以在开口对话后,只是十分小心翼翼地试探。
郑无止却是无意做些表面功夫,说话直截了当。
“如今你落到这步田地,也算是为自己造过的孽赎罪了吧。”郑无止从背后伸手,冰冷的指尖抚摸上宗继同样冰冷的双耳,并向脸颊移动游走。
宗继沉默,良久无言。在此事上,他不会向任何人辩解。
“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可是,你在其他事情上,可并不无辜,对吧。”话虽如此,郑无止说的语气并不是问句。
听到这里,宗继眼神一凛。
“别紧张,讨债的人多得是,暂且还轮不上你最担心的那一桩呢。现在这些,不过是那两个小姑娘的把戏罢了,真格的还没上呢。”郑无止把手指挪到了宗继太阳穴的位置,力道恰到好处地揉了两圈,帮他“放轻松”。
“你如何知道这么多?你是他的人他还没死?”宗继想转头去观察郑无止的眼神和表情,判断他到底哪句真哪句假,究竟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在下战书。
“这么快就不打自招了?果然是做贼心虚啊……”郑无止知道他的意图,用力扳着他的头,不让他如愿。
“看看你刚才没精打采认命了的样子,现在总算是来精神了吧?起来给我斗下去,别这么消沉!”郑无止突然抓住颈钳的链子,用力朝后扯了起来。
宗继随即反击,顺着力道转过身去,用手肘击打郑无止的头。郑无止挨了一下,趁着宗继脚下不稳一下把他扑倒在地。宗继一身好武艺本来不比郑无止差,却被一身枷锁束缚住,又十天没有好好吃饭,没了还手之力。
他被胡乱纠缠的铁链缠绕起来,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地上,被郑无止压在身下。郑无止的膝盖狠狠地顶在他的腹部,让他受了内伤,吐出一口血来。
“你既然……是敌非友,何以激起我斗志?”宗继气若游丝,断断续续,艰难地挤出这一句话。
“当然是还需要你发挥用处。”郑无止双手撑地站了起来,还嫌不解气,又踹了一脚。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来的不是陛下而是我吧。她是还放不下你,可是自打我一来,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对你的执念弱了些许呢。”郑无止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了,谈起霍存来。
“无论如何,别伤害她。”宗继受伤不轻,意识逐渐模糊,一听到这话,只能拣着最要紧话说给郑无止。
“你伤她最多,还有脸说这个?”
是啊,他伤她最多。他明明心爱的人是赵缜,可还是和她保持着这么亲密的关系。不想接受那一份爱情,却又贪恋帝王对自己的倚重依赖。
“你听好了,我会慢慢取代你在霍存心目中的分量的,没了她的盲目依赖,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做不成!就拿今日来说,她明明已经按捺不住想要来看你了,可我三言两语就让她转变心意派了我来……呵,你自求多福吧,可千万多活两天,别让我失望,表哥!”郑无止弯下腰去捏起宗继的下巴,恶狠狠地说完这些话,随即拂袖离去。
宗继的头被狠狠甩向一边,他强撑着维持最后一丝微弱的清醒,叫住郑无止。
“别……别告诉她。”
“我没那么傻,不会直接告诉她你做过的好事的。我会亲眼让她看到。”郑无止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不,我是说,我这幅模样,别让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