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不巧，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今日年佩功因公事出差，来接待的又是年懿川。

他原本候在轿子外头，落轿时弯腰伸出了手臂，准备让霍存扶着下来，可是却只见这皇帝陛下如一阵风一般从自己面前过去，莫说停留，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他急忙随着霍存的脚步跟了上去，还不忘嘱咐道：“陛下小心些，这雪势虽小了一些，但毕竟一直未停，地上全是压实了的冰面，仔细滑倒！”

霍存听了这话，蓦地停住脚步，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这唠叨的本事，怎么这么像她家京娘？

年懿川看皇帝陛下古怪的表情就知道她心中想的肯定就不是什么好说辞，不过也没恼，而是把刚刚一边走路一边打开的油纸伞趁机递了过去。

霍存眉头一皱，颇有些嫌弃：“这点小雪，哪里用得到打伞？朕没那么娇气！”

她从小便是被父皇母后当做男孩子养大的，不仅读书还要习武，尽管练习只是出于防身，身手不算十分出色，但是性格却是因此不拘小节，十分硬气的。

若是放了宗继来撑伞，她或许会害羞且听话一些，乖乖打伞。

便是郑无止来，若是闲暇时还好说，此刻着急，她都不一定给面子共撑一把伞。如此行色匆匆，她怎么会听年懿川的，打伞避雪？

年懿川被两度拂了面子，那得体的笑容终于支持不下去了，他脸色白了白，有些懊恼的样子。

原本霍存没客气，也是想着她既然对年懿川无意，便不要给他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者误会的机会，不过见他反应大了些，才意识到她平时对郑无止放肆惯了，怎么都不恼，可是年懿川可远比郑无止脸皮薄多了，她这么不“怜香惜玉”，是在是不厚道。

更何况，她还需要年懿川来维系自己与年佩功乃至整个牧竹党好不容易才开始缓和的关系。

既如此，她似乎不仅不能对年懿川，反而要不时示好达到政治目的？

她想到这里，不禁失笑，原本她也是对于感情极为光明磊落之人，喜欢便是喜欢，不求回报也好全心全意地付出争取，若是不喜欢，那就跟人家说清楚明白，不叫对方误会暧昧，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可是如今，她真真正正感受到了身为君王的不得已，即便自己热衷于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也要虚情假意地左拥右抱，换取利益。

而且，她更加无法确定的是，如果她对宗继的感觉叫做爱情，那么郑无止算什么？她是愿意用自己的真心去对待郑无止这样温柔而专一的人的，并不是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各取所需的虚情假意。可是那份倾慕爱恋给了宗继，她给郑无止的心意又是什么呢？她想要对宗继坚持付出，给他最好的自己，那么她现在这样对于郑无止的另眼相待超乎常人，又算得了什么？

她可以肯定自己绝对不会荒唐地同时爱上两个人，对于爱情这件事她有她自己的原则。可是她现在急需给自己对于宗继和郑无止这两个人明明就不同的感受下个清楚明白的定义，来缓解自己内心的极度迷茫以及渐渐滋长的痛苦。

也许，这就是良心尚且干净纯粹的人在体会“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这句话时要付出的代价吧……倘若她是个冷心绝情的花花心肠，对谁都多情，又对谁都无情，心底最爱的永远是自己，想必就不会像此刻这样难过了吧……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不仅仅是帝王会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而不择手段地利用感情，但凡是心中获得权势利益的欲念极盛者，若是遇到了这样需要凭借感情来拉拢阵营的情况，便会毫不犹豫地偷盗他人的心。

其实她并不是无法接受这样手段的清纯小白兔，若是大家都清楚后宫之中宠爱代表的不过是利益，都能各取所需而不动真心，那她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可是此刻这手段偏偏用到了对自己动了真心的人身上，她却给不了相应的真心去交换，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愧疚和不安。

其实，她又怎么知道，一直以来宗继对于她，也是这种同样的煎熬……

并且如果她还不能做到多情且无情这身为政客所必须掌握的能力，将来她内心的煎熬，将会更盛。

可惜霍存，就是天生至情至性的人，她懂得何谓责任，在继承帝位后就把江山社稷放在了所有儿女私情的前面，努力修习这帝王心术。可是一旦自己耍得灵活自如的手段遭遇作为棋子的对方的真心后，仿佛就无形中受了阻滞，再不能无所顾忌。

她可以将天下大局都当做一盘棋，自己来做那个与天地对弈者。可是唯独别人对她付出的真心，她觉得沉重无比，重到她无法拿起来，当成绝佳的棋子放到棋盘上……

她真的做不到，并且不想做到。

难怪宗继与霍存是师徒，一样地睿智，却又一样地固执，就连命运的轨迹，其中的劫难，都如此相似。就算把江山大业与个人感情的前后顺序安排地明明白白，却依旧还是困在一个“情”字，一份真心上绕不出来，倍感煎熬。

这不能算作是优柔寡断，可是毕竟抱负与专情，成大事者不免面临抉择，自古以来素难两全。

年懿川看着霍存忽阴忽晴的表情变换，最后定格成为一抹自嘲的冷笑，感受到了她身上传出来的沉重的气氛，想要看穿什么却无奈一无所知，无法相助。

他伸出右手在霍存眼前挥了两下：“陛下？陛下！”

“真是奇了怪了，最近这些日子，朕总是时而出神遐想。”霍存从自己脑子中构建起的茫茫大海里抽回神来，像是顿时如释重负，呼出长长一口气，喃喃自语。

仿佛从郑无止出现开始，随着属于他的那颗种子在她心底生根发芽，并渐渐缠绕出枝蔓来，她就不由得时时思考自己的心究竟是怎么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