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无止拿着霍存给的信物来到密室探视郑无时的时候，已经是天擦黑了。他亲自带着酒菜，让人把重重铁栅栏和锁链打开，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起衣角，一步一步走下那重重台阶。

郑无时原本安安静静地靠坐在墙边，敛目养神。他听到了铁门打开，锁链碰撞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抬起头开，借助那燃烧不灭的火把的红光看清了来人，那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只不过身量上微微有些差异，一个精瘦，一个瘦削罢了，不是自己，根本分不清兄弟之间谁是谁的。

郑无时看着一身红衣的兄长在下人摆好小几坐席之后优雅地坐下，慢条斯理地摆好好酒好菜，突然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郑无止波澜不惊地抬起头，把注意力从面前的饮食转移到形容狼狈的弟弟身上。

“冒牌假货！”郑无时眼神突然变得阴骛起来，凶恶地盯着衣着光鲜的郑无止。

郑无止倒酒之后拿着酒杯的手闻言在空中动作一滞，酒杯中倒得满满的的酒微微晃了晃，洒出来三两滴，落在桌面上，在寂静的囚室里豁然有声，且格外刺耳，像被放大了几百倍一样。

郑无止沉默了一会儿，眸光黯淡，再抬头，已经恢复如常。

“终于认清楚自己了？”他轻笑一声，那笑声竟然悦耳极了，“呵，看来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好弟弟，孺子可教也。”

“我说你才是冒牌假货！”郑无时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靠近过去，铁链在地上摩擦，空旷的室内响起了刺耳的金属声。

郑无止安然坐着，不为所动，他却步步紧逼，最后揪住了他哥哥的衣领。

“别以为你现在故作优雅举止就能有什么身份贵气，这些年来你在外面自生自灭，长于郊野，你以为回来认祖归宗你就是锦绣少年富贵公子了么！你做梦！我郑无时才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郑家嗣子！”郑无时面目狰狞，内心中所有的阴暗不善都表露出来。

郑无止似乎被他的言语拉回了那一段令人不愿回首的过往记忆，不是他懦弱没勇气想逃避，而是那曾经着实太残酷太痛苦，曾经他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突然落到了那样与世隔绝的山谷野地里，怎么生存下来的，怎么一步步强大起来的，别说再第二次经历，他简直都不愿意去回想一遍那艰难又绝望的时光！

的确，他不在优渥无忧的环境中成长，没有那些贵族子弟们长年累月养成的高贵气质与举止习惯。生长于逆境，他更加坚韧，更加狂放不羁。脱出了规矩规则之外恣肆生长，说好听的是任诞，若说不好听的，便是鄙野。

尽管礼数可以在后天懂事之后重新捡起来修习，可是这一份懒散的风骨一旦形成，就像那些温室中长大的公子哥们的那一份骄矜一样，刻在骨子里，他们注定已经是不同的两类人了。他并不属于那一群锦绣少年。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也许他真的不是合格的郑家公子。

不过他并不因此败下阵来。

“若真如此，这些年你留在高阳公府，何必顶着我郑追郑无止的名字过活？你是郑过郑无时啊。”四两拨千斤正是如此，三言两语，字字诛心。

“你还有脸说！我做错了什么，我不就是比你后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那么一刻么？凭什么最后只有你郑无止的大名为世人所知，我郑无时就要永不见天日！明明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为何命运如此天差地别！”

郑无时松开了郑无止，有些癫狂地往后退了两步，仰天大笑，笑得眼角星星点点泪光闪烁。

“是你！都怪你！要不是你的存在，我怎么会不能以真姓名闻世见人？你都不明生死远在千里之外了，为何还是如此阴魂不散地阻拦我得到属于自己的人生！”

郑无止霍然站起，一拂袖挥开了郑无时指着他鼻子的手指，气势丝毫不弱于对方。

“你该怪的不是为兄我，而是我们郑家的狼子野心！若不因图谋不轨而心虚，祖祖辈辈何必依靠这样自残血脉的做法来打消历代君王疑虑韬光养晦！”

郑无时的确从一出生就遭遇了不公，不过他的怨气全都徘徊在这已有却残酷不合理的家族传统里跳不出来，一味地指责着郑无止，却自己也做着手足相残的事情，重复着这残酷的错误。

郑无止俯下身去，又倒了一杯酒，两手各拿起一只酒杯，左手收在胸前，留给自己饮下，右手伸出去，伸向郑无时，递过去示意他接下。

郑无时有些缓慢地抬起束着镣铐的右手，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结，而是爽快地接了过去，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仰头一饮而尽，而后随意松开手，任酒杯落到地上碎裂。

他仿佛还沉浸在烈酒的滋味里，闭着眼睛回味了一会儿这有时日不曾沾染的好滋味。

可是他没有就此一直安静下去，而是突然又上前去逼近郑无止，几乎鼻尖相碰，四目相对几乎能溅出火星来。

“可你说，我做错了什么？你既然都已经回来收回自己的一切了，我又一无所有了，你们凭什么还把我关起来这般对待我！”

他疯狂地扯着自己脖颈上锁着的铁链，拼了命地嘶吼。

郑无止并没有被惊扰到，而是依旧淡定地双手按住郑无时的肩膀，摁着他坐下。

他常年习武，对付这么一个娇养纨绔、身形瘦削又铁锁加身的郑无时，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并不着急回答，可也不是理亏的样子，在自己也坐好之后才缓缓开口：“这也要怪我们郑氏了。若家族没有弑逆谋篡的打算，你我也不会沦为帝王眼中钉了。若郑氏一族要起事，必定需要后继之人承大业，否则谋划成功有什么意义？正因如此，将来所有举动，都会以你我兄弟中至少一人为着力点，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皇帝陛下怎么肯能想不通呢。既然想得到，又怎么会不提前防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