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郑无止跟京娘面露不可思议,就连忙着大哭的霍存都有些怔愣了,再度抬起头来,尽管还是委屈地撇着嘴,却是眨巴了两下长长睫毛沾满泪珠的眼睛。
宗继这下意识的反应,怕不就是民间老百姓们口头的俗语“护犊子”吧?
可是这走神儿也就是一瞬息的事情,霍存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的情绪当中,仿佛是在给人压迫得喘不过气的深海中越陷越深一样。
其实要只说幽州都督送一个优伶小倌儿进宫来欺负她不尊重她这么一件事,霍存怒就怒了哭就哭了,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哪里至于谁都哄不好?
可是此刻宗继隐约觉得霍存这模样应当追究的是更深层的因素了。
一个孤女,父母双亡,兄长失踪,被迫从一个凡俗不理无忧无虑的娇娇女,成长成为一个一切以天下为先一江山为任的帝王,自己角色的转变已经足够困难了,偏偏还受到朝中以牧竹党为代表的的那么多的阻力,有的是非议她女子的身份,有的是不看好她的能力,更有甚者不仅有异样的声音,还想趁着主少力弱的时候趁火打劫,分霍夏王朝一杯羹去!
霍存这些年来面临的是天下绝大多数热血男儿都不会碰到的逆境绝境。
何况她只是一个原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丫头。
但是她也唯有一次展现出自己的伤悲懦弱出来。
那便是霍征沙场重伤失踪,生还希望渺茫的消息从边境传回来的时候。
她阴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还让人把秉华宫给封存了,就像是做标本一样。
除了在先太子霍征这件意外上面她流露了太多悲情,表现了太多疯狂之外,就连先皇殡天,先后忧思过度随之而去,她一下子几乎同时失去父母这样的重大打击之下,她也没有任何任何的异样表露出来,或者说,没有异样才是她最大的异样。
父母逝世,霍存她甚至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表现得太过平静,那时都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神经不正常了,正常人怎么会这样安静地接受?一个女儿家,不哭天喊地也就罢了,总不至于那样的沉静。
她一定不是不伤心,而是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把自己所有的真实情绪都埋藏在了心底,长久地积淀而不宣泄出来半分,是个人恐怕都会崩溃,霍存能忍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不怪她这样的依赖宗继,对他有如此疯狂的执着,他是一路走来陪着她的唯一剩下的人了,兄长生机渺茫,父母一同归去,只有这一个如兄如父的老师宗继,是唯一一个能够给她可以放心依靠的安全感的人了,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不同于常人的高大,亲人过后,宗继除外,无论谁,都只能是让已经成长强大起来的霍存最多平视多数时候俯视的存在了。
一个人总是这样站在高处,尤其是一个女人,一定会累的,非比寻常的累。
宗继也因为这样那样的主客观原因跟她不似往常亲近了,郑无止渐渐地成为了她身边可与不可求的知心人。
但总归郑无止是没有陪霍存一起走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的,那些伤痛的过往,那些过命的交情,统统都与郑无止无关。霍存愿意在往后余生接纳郑无止,但是毕竟从前人生他们不曾相互参与,往后感情与在彼此心中的地位都是需要时间慢慢打磨积淀培养的。
想了这么多,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她从郑无止身上得到的慰藉,还比不上从宗继这处渐行渐远的失落。
收不抵支,她如今所处的状态,便是愈发的孤独,无依无靠。
哪里有什么真正强大到坚不可摧无欲则刚的人呢?平时那么多的锋芒毕露,耗费如斯精力过后,不过是更深陷的无力感罢了,深夜里孤身一人舔舐伤口,没剩什么表面上那些风光。
于是今天幽州都督鱼目混珠这件事情就变成了导火索,因着霍存一哭起来就把所有这些年压抑的难过苦痛全都宣泄了出来,这时候就算郑无止再怎么贴心可人,没有那些过去共担风雨的基础,肯定是对于安慰霍存这件事情上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毕竟问题的病灶已经不是出在这件事情本身了,而是这些年积压的艰辛苦楚。
所以宗继是目前唯一能够把霍存从越陷越深的境地中拉回来的希望。
所以郑无止知道孰轻孰重,也没有再闹幺蛾子。
刚刚京娘匆忙之下吩咐人去召宁宫请救兵自然是没工夫一来二去把事情给说清楚,于是此刻还不是很明白情况的宗继眼神瞥向了干坐在一旁的郑无止。
“到底怎么回事!”这话不是对着霍存说的,宗继的语气既不温柔也没有疼惜宠溺了,相反还有些愠怒不满,仿佛是在表达着对于郑无止无能将霍存哄好的轻蔑。
郑无止这么个记仇的主儿肯定是把宗继这么一个眼神口气给记到了心中的小账本儿里,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急在这一时,他也着急身旁还哭得这么凶的丫头,地上那些纸张文字散乱成那样是看不成了,他没再犹豫,言简意赅地把何宾白是幽州都督自幼领回家培养的小倌儿,赶在霍存后宫建制的时候送过来讨人欢心谋取利益的事情给说了出来,这下子连宗继都不淡定了,面色阴沉的能用黑如锅底来形容。
他也知道霍存不可能是因为这一件事上收到的委屈羞辱而闹成这样的,不过还是先吩咐了京娘把眼前的事情给解决了。
“京娘,立刻拟旨召幽州都督进京紧急述职,何选侍那里,令人暗中严密看管着,只需保证没有什么不干净的勾当就可以,其他的不要透露出去,这事毕竟不光彩,也别叫他本人察觉出异样来,一切如常便是。”
京娘看了一眼情绪还十分不稳定的霍存,有些不放心,但是一想到如今这两个最得陛下心意的郎君都来了,如果他们都没办法,自己更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能做的已经做了,此刻还是平复心情去找解春一起办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