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存怯生生地看过去,只见一身朝服还没有换下来的霍征站在栅栏之外,正一步一步地靠过来。
他应该已经发现自己醒来之后反应的异样了,霍存想。
他一步,一步,一步地接近过来,让人打开了栅栏门,直接逼近到她面前。
霍存背靠着石墙,退无可退。她眼中盛满了恐惧,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小存?”
“小存?”
“你怎么了?”
霍征每一声看似温柔似水的声音响起,落入霍存耳中都像是催命的声音一般。她闪避着霍征过于强势的目光,却最终被他攫住下颌。
“唔……呃……”
霍存还在挣扎,像是猎物见了猎手一样,浑身颤抖,想要逃命。
“你……你在叫我吗?”
“我是谁?”
霍征身形一僵,随即转头看向外面,值守的太医慌忙跪下。
“启禀陛下,这落水窒息的时间过长,造成伤及颅脑记忆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你……你是皇帝?那我是谁!你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霍存像是惊弓之鸟一般,惹得霍征眉头紧锁。
“进来给她再诊脉一次,务必诊清楚!”
霍存此刻面对凶神恶煞的霍征,心跳飞快,的确心虚又慌乱,但是想要抑制下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只好爆发更加激烈的情绪,像是见鬼一般继续往后缩,前有铁链后有墙壁的情况下她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但是这抵触之情可见一斑了。
那太医进来,霍征给他让了位置,但是刚要搭上手腕,霍存就疯狂地拳打脚踢,虽说毫无杀伤力,但是跟着舞动的铁链却是着实让人不能近前。
“你你你别过来!我,我记得我有个哥哥,很厉害的哥哥!等他知道你们这样对我,他一定会给我报仇的!”
霍征闻言危险地眯起眼睛,抬手示意那太医退后,自己欺身上前去,死死禁锢住霍存全身动作,鼻尖碰鼻尖地道:“你哥哥?”
那不就是他么?
如若她是装疯装失忆,怎么会这样措辞,故意往枪口上撞?
霍存啜泣着,泪水涟涟的眼睛壮着胆子瞪着他。
霍征半信半疑地,举起右手来,轻轻放到了霍存的头顶,别有深意地摩挲了两下
霍存浑身激灵了一下,意识到这是让她露出破绽的陷阱,立刻将计就计,震惊地摸上头顶。
“头发……我的头发……为什么?”
她把心底的沉痛混杂着迷茫展现出来,毫无遮掩。
霍征没放过她那一瞬间的慌乱,但是并没能因此确定霍存这是装出来的。这是任何一个人一睁眼发现者自己被剃了发,都会有的反应。
霍存见自己已经没有抗争的余地了,反守为攻,揪住霍征的衣襟,疯狂地问他:“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告诉我啊!”
霍征的眼底划过一丝阴冷,缓缓地拂开她的手,后退几步,挥手让太医上前。
“诊脉。”
进来两个女看守把霍存按住,绑在了石床上,这才安生下来,太医细细诊了脉,却是捋着胡子,愁眉不展。
“如何?”
霍征坐回囚室栅栏外的椅子上,等了一会儿,出言问。
太医到他跟前去回话,措辞谨慎,但是也难免模糊:“回禀陛下,犯人脉搏紊乱,应是落水导致窒息过久,损伤严重了,具体的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下定论。不过失忆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霍征揉了揉眉心,摆手叫人都退下去了。
他走到栅栏前去,问道:“你当真不记得你自己是谁了?”
霍存防备地看向他,最终摇摇头。
“你刚刚叫我……小存?这是我的名字吗?”
霍征不置可否,转过身去,思量一会儿,淡淡道:“不,你是因罪被罚没剥夺良籍,入宫为奴的囚犯。你主子赐你名为茭白,所以你该叫茭奴。”
他不该转过身去的。他心虚、心痛、心狠的这一瞬间,错过了霍存脸上流露的愤恨而隐忍的神情。
待他再转身回来的时候,霍存已经把那神情收回去了。
霍征看到的,是一个满眼不敢置信的表情。她摸了摸自己已经落发的光头顶,又碰了碰右耳下的奴字刺字,又流露出认命一般的神色。
她瘫坐到地上,喃喃道:“我真的……是个贱奴?”
“那我为什么会什么都记不清楚了……”
霍征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也问了一句:“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霍存摇摇头:“不,我隐约觉得我还有亲人……对!我有个哥哥!我记得,他很疼我……还有……还有……”全本qbxsxs
霍存痛苦地双手抱头,连连撞墙。
她脑海中想起的其实是张映熙从前在恢复记忆时经常出现的表现。她在尽力模仿。
再抬眼时,霍征已经大步离开了,只留下最后一点即将消失的背影,还有一句吩咐:“来人,给茭奴待到教坊司去教导规矩。教好了,送到她主子那里去。”
负责看守她的女官跪下请旨:“请陛下示下茭奴应配应戴的刑具。”
霍征停下脚步,但没回头。
“按末等宫奴的式样来就是,也不配再另外制定规制了。她没规矩,朕只令在不需苦役的时候另加个十五斤轻枷拘束着,吃些教训,其余看她主子意思,朕不插手。”
“好生管教,其余宫奴如何,她便该如何,没有特殊的地方。只能更严苛,不能放轻松。”
当天下午她就被送到了教坊司,开始重新教导那些她在含章殿行妾礼之前那五天学的规矩。她被换上了教坊司受管教的罪人们专有的制服,不过胸口还是挂上了写着茭白的木名牌。
只是这不同那五日时间仓促了,更加上是在教坊司里集中立规矩,比起月笑管教她的那五天还要严苛难捱,动辄打骂。
霍存那双手原本是提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这些日子没少受拶刑折磨。这是特意针对这些已经被籍没为奴,但是原本是读书识礼的官家女子的安排,要她们写字读书的手彻底损毁,粗糙变形,往后只能用来干粗活。
霍存身处其中,亲眼看了七八个与她一样被剃发黥字的妙龄女子一同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里经受刑罚,心性有了些说不出的变化。
霍征把她丢在这里,应当是见她“失忆”,彻底要把她改造成一个真正的宫奴,连之前那些自欺欺人的相处温存都不打算继续了。
这会儿天气已经凉了下来,那糊泥夹絮的宫奴夏衣是不必穿了,但是只有这薄薄一件麻布衣裳,着实是不够御寒的。白天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浑身出汗还好些,不至于发冷,夜里被锁回囚室里的时候可真是熬不住了。
其他那七八个人还能报团取暖,她因着霍征的吩咐,会被加上十五斤的木枷,整夜连躺下睡觉都不能,只能勉强靠着墙,坐着闭目养神,鲜少有能睡着的时候,凉风从四面八方往她的骨子里钻。
其他那些人有的会偶尔帮她一下,有的会因为她比其他人受的管教更苛刻而跟着欺负她,人情冷暖,凡人喜忧,霍存在这段时日体味得最最清楚。
从前她高高在上,在普通人眼中无异于九霄云巅的神仙,即便是有一颗体察民情的心,也未必真能切身理解他们的疾苦。如今她算是虎落平阳、凤凰落毛,总算尝过个中滋味苦涩了。
这些日子她常常想起宗继,那个占据了她这二十一年中大多时间的人。
从前她对宗继可以说是心一点一点、一截一截的越来越凉,越来越失望,最终两人还是反目成仇了。她能理解身为政客的相互利用、勾心斗角,但是始终不愿意自己也沦落到那个最极端的境地中去。她感动于自己为了保全宗继与朝廷为敌,更觉得宗继贪心不足实在辜负了她的付出。即便曾经的感情之事错付,她一往情深全都不算,她也始终解不开对宗继的心结。
她想不明白,自己已经对宗继仁至义尽了,他为什么还是不甘心乖顺臣服。
但是如今她也遭了霍征如此对待,反而有了同理心了。
如今的霍征之于她,又何尝不是当初的自己之于宗继呢……
不管是真相还是误会,总归在霍征眼里,她霍存夺了他十年皇权尊荣,害得他流落漂泊,损失惨重,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回来报复,本该斩草除根,但是却选择留她一条性命。因为恨极,所以不甘心让她继续自在过活,但是始终不肯再亲手伤她性命。
她只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尽屈辱,一心想着迁怒郑无止,哀怜自己,说是肯向霍征低头,心里不也是像被折断羽翼的宗继一样不甘心么……
她让宗继被废黜身份,囚困深宫,又何异于霍征要她跪地为奴、永世下贱?
她明白了宗继为什么不甘心,也算是在心里与他和解了。
说不上宽容,只是真正同病相怜了,怨恨不动了。
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琢磨霍征为什么不肯放过她,后来想想,自己当初也不曾对宗继放心过。她让宗继完全远离了他倾注全部心血的政坛,如今由霍征来逼她斩断过去一切大业。
让一只本该翱翔天际的苍鹰折断了羽翼,困在笼中,原来是这个滋味。
从前她是施加的人,如今命运被他人操控。
果然,有血性的人不会屈服的。宗继始终不肯放弃,她也是。
她不肯如此苟活。
宗继还有抱负有念想,可是她一度什么都没有了那抱负与责任原本都该是霍征的,她不过是替他活了十年罢了,一下子被抽空,她失去了主心骨,怎么能不求死呢?
但是解春的一番话,却让她不得不活下去。虽说还是不为了自己。
她至今大约已经在教坊司中被管束快两个月了,按律被罚没成为贱奴的,其实都要接受长达两年的管教,才能真正把奴性烙进骨子里,服服帖帖规规矩矩地逢人就拜、充作苦役。
教坊司一方面是排练乐舞,供人取乐,另一方面则是给权贵专门培养官妓、宫奴,手段花样多得是,两年其实都不一定尝个遍。
落入此间的,都是曾经矜贵,如今低人一等的女子罢了。
因为犯了重罪又恰好符合条件被籍没在这里为奴的不常有,好几年才来一批,所以教坊司对付起来也很有精力,一天到晚不重样地收拾她们。
这一批七八个宫奴,其实与霍存一样,都是在霍征夺位之后才落魄下来的,她如今身份卑贱,不能开口问这些事情,但是想来也该是这些女子的家族碍了霍征收权夺位的路才获罪的。她们统共待了也就三个月的时间,霍存断断续续的挨罚、养伤,比她们还稍微好些。
虽说宫奴剃发下手肯定重,贴着头皮剃,伤了根本,很难再长好满头墨发,但是还是会长回头发的。
霍存剃发比这些女子晚一个多月,所以她们头上都已经冒了青茬了,有的已经长出了不到一个指甲盖儿那么长的短发来,霍存头上还是光的,连长出头发之前的青色都没能冒出来。
她是昏迷的时候被行的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头皮出没出血,但是如今想来,恐怕霍征授了意,她这头发,估计很难长好了。
霍存白日里上午学规矩,下午服刑服劳役,真的如霍征所想那样,根本没有任何遐思的精力能分得出来,只在晚间心里有些难受。
女子本就怜惜自己的丝发容颜,她受了髡刑黥刑,二者皆毁,心中苦涩不是能轻易宽慰自己过去的。
整整几十天,几乎没有一天她能忽视这个事实。
她这边心伤不已,教坊司外却是另一番境况。
灵安县主携着年懿柔走在夜色中,关系看着还不错。
“表姐,陛下好容易赦你,你却一连两个月称病不出家门。虽说陛下不会直接降罪,但是心中定然不满,若是因此连累姑丈就更不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虽说你心里也赌气,但是要学会低头的啊!”
灵安唤年懿柔表姐,称年佩功为姑丈,原来她那人念叨的是年家亲戚。这样算来,年懿柔的母亲是灵安家出来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