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懿柔叹了一口气,道:“正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是废帝的近臣,新帝断不能容我,即便是赦了,也该认清楚现实了。你家还好,拥从新帝,新朝开始便受了提拔,你更是封了县主,指给郑无止做正妻。他曾是废帝的枕边人,如今想来都不算数了,一开始他就是新帝的同谋,更是本朝新贵了。上一朝抄了郑家,如今虽未封还国公爵位,依旧许他做高阳侯,荣宠可见一斑呐……”
灵安听她说这讽刺意味满满的话,连忙四周打量,见近处无人才松了一口气,嗔她道:“表姐!你说着话千万小心些,别被治个藐视君上的罪过!我原本也是仰慕废帝为人手段的,只是没想到世事无常,我家又成了新帝的人……我原本也是纠结,不过想开了得过且过罢了。”
“也不知她现下情况如何……新帝说是送她去别宫养病了,可千万别……”年懿柔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灵安也被感染,又要安慰她,道:“表姐,废帝的事情上咱们都帮不上忙,也唯有期望他们霍家兄妹情真,别无他法了。”
两人没注意到不远处霍征的身影,逐渐走远了。
站在高处望到年懿柔举止身影的霍征忽然就想到了赵缜,又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忙拉住身边内侍问:“那个跟灵安县主一起走的女子是谁?”
内侍道:“回禀陛下,那是县主的表姐,年家的女公子懿柔,您前些日子才赦了她监禁,她这两个月都在家中称病,近日盐运调整,她今日才进宫来整理税务的。”
霍征眯起了眼睛,心思慢慢延展开来……
许是因为霍存在的缘故,这一批宫奴并没有被严格按照宫规律法训养两年,只在满百日的时候就各自分配了去向。
内宫如今空着的宫室多,唯有鉴中宫、秉华宫是霍征常住常用的,赐闲宫郑无止还住着,其余都没有主位,也就不需要添加奴婢伺候了。
是以这算上霍存一共八个人中,半数都被发配到了外宫这司那局的做苦役,剩下四人中两个模样和规矩都好些的分配到了秉华宫去使唤,霍存跟另外一人一同分到赐闲宫。
八人最后被关在一个囚室中过的一夜,并不太平。
虽说宫奴在内宫中地位最低,受的欺辱多,但是终归活计少些,还有被贵人看上脱离苦海的机会,到了外宫,哪怕是一点儿渺茫的希望都没有了,一生没有翻身的机会。
所以那四个人自然心里不平衡。其他三个到内宫的她们不好欺负,但是一直被木枷锁着的霍存却成了她们泄愤的对象。
没入贱籍之后,大家都是被剥夺了名姓的人,又没到分配的地方去排新名字,都被唤作贱奴,唯有霍存胸前已经挂了“茭白”的名牌,本就特殊,容易引人不满,她又被额外加了十五斤木枷,没少遭白眼挨欺负。这已经是末等的女奴了,还分出个高低等次来,霍存显然是低等的那一个。
那分到外宫的四人看准了夜深看守都离开了,起身过来冲着霍存发难。
“大家都是宫奴,凭什么你这个贱奴独独先得了名字!看你还在镣铐之外加了木枷拘束着,分明就是得了比我们更重的罪才到了这里的,怎么轮得到你分到内宫去!说,是不是你拿你这模样勾引管事了!”
霍存没忍住,笑了。
“你还笑!”其中一人见她模样以为是挑衅,狠狠踹了霍存一脚,让带着木枷的她一下子翻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霍存的确是对她们这样已经落难还要相互欺负的样子不屑。
还有她模样的确长得不错,但是绝对说不上倾国倾城,勾人心魄那种绝美。她对自己的长相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她最吸引人的该是那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烈日骄阳一般的张扬明艳,但是如今也都消磨掩盖了。所长的帝王心术都被勒令雪藏,如今的她,的确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地方了。
“大家如今都是贱奴,是这世上最卑贱的身份了,受的凌辱不会少,又何必再相互之间辱骂欺负?同病都无法相怜,将来还能指望上别人体谅善待吗?”
她幽幽一句,指戳人心。
“大家都是落魄的人,曾经也养尊处优过,蓦然成了服侍人的奴婢,还是最末等的宫奴,肯定心有落差。但是互相为难就能好过了吗?”
她慢慢撑起自己的身子,靠坐回去,其实说不上什么大义凛然的,相反还狼狈得很。
但是已经有小姑娘闻言落泪啜泣了。
那四个人也有所动容,但是心里还是不舒服。
“你说的是有道理,不过我们不是相互为难,只是不服你罢了!都是宫奴,你明明比我们罪还重些,何德何能,去到内宫伺候?”
“其余三个规矩胜过了我们,我们自然服气,但是你又是凭的什么?”
若真可以,霍存她还真倒想去外宫服役,远离那些纷争纠缠呢。
她闭着眼睛,勉强养一养精神,没有回答,就好像没听见似的。
这四个发难的人还没来得及因她的充耳不闻再一次动手虐打她,外面已经响起了一道声音:“那时因为她原本便与你们不同。你们是先受贬黜再分配供职所在,她是先被收到了赐闲宫,才由庶人一路又贬到了宫奴。她从来,都是赐闲宫里的人。”
霍存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一颤。
是郑无止啊……
郑无止身上穿的是公服,满面风尘,三更半夜,奔袭而至。
那七人见状都迅速跪下去叩拜行礼,霍存艰难地扛着木枷,也跟着跪下伏身。
“贱奴叩见大人。”
虽说郑无止没有自报身份,但是见他一身装束,非富即贵,必是上位者。
八个人一起出声,但是郑无止眼里只有霍存。
只是这眼神比起以往的温情来,又多了几分抢掠似的锋芒。
这应该才是完整且真实的他吧。这五年来的他,都是带着一层面具的。
隔着那么多阴谋算计,怎么这两个人还能交了心呢?
霍存不愿意去想,到现在为止她心里还是委屈难过,在面对郑无止的时候。
其实这种情绪郑无止早就尝过了吧。
在他看着霍存与宗继双双在风中阶前,她许他保全宗氏体面的时候……飞渡fxsne
在他听到自己只被霍存安排了一个端郎之位的时候……
在他知道霍存大婚之夜去了来仪宫过夜的时候……
在他听闻霍存在召宁宫酒醉,与宗继险些有了肌肤之亲的时候……
还有……还有……
他跟霍存说过他能理解,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内心平静毫无波澜。他还是嫉妒,嫉妒得发狂!他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就连两人赌气冷战都是他掌握了分寸的。
他为了报还霍征的救命之恩,一直欺瞒霍存,害得她如今落入这般境地,他心中有愧,想要补偿她陪伴她,不离不弃。
可是霍存未必想要。
况且,他意识到了自己心底最隐秘处蠢蠢欲动的野性。
终归,他也是个添血过活的残忍之人。
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数次想撕掉霍存那骄矜的模样,把她狠狠压在身下,一振夫纲,吐气扬眉。平日里他对霍存越是体贴,他心底那野兽嘶吼得就越是疯狂。
他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狠狠蹂躏她。
随后他便唾弃自己,唾弃自己这想法不算个男人。
这极疯狂与极温柔的两面纠缠在他一个人身上,就像是如今态度纠结的霍征。两人还是有相似之处的,否则很难相交。
他跟霍征要了霍存的处置权,咬着牙答应亲手磋磨霍存的时候,心里的确是痛。那样矜贵美好的人,他自己都要卑躬屈膝地哄着供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怎么能让别人动手折磨呢?
他担忧她的安危,同时心底有亲手折磨她的声音在叫嚣。
一个男人,很难忍受自己的女人是天边太阳一样耀眼又高高在上的存在。夫妻讲求平衡经营,哪一方太卑微都不可以。尽管霍存后期也尝试过低头,与他好好相处,但是剧变一触即发,两人的裂隙在那时已经无法挽回填补了。
郑无止的脑海中从不曾忘却那种求而不得遥不可及的感觉,永远放不下曾经怎么做都替代不了宗继在霍存心中位置的那种无力、忿恨。
最终也是霍存自己认清了宗继,才完完全全地投入他郑无止的怀抱。
他心里其实一直不痛快。
这种极度的不平衡压抑得久了,便是如今的样子。
他为了让霍征安心,放过霍存性命,不得不动手磋磨她。但是在必然要把她贬入尘埃泥沼的情况下,他一旦迈过了那道艰难的心坎,竟然能从中体味到一种扭曲的快意。
好像这就能扯平似的。
他渐渐地明白了霍征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曾经千万般宠爱疼惜的亲妹妹过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霍征与郑无止其实都痛惜她,无一刻不曾停止心疼的感觉。
但是霍存实在是太耀眼的存在,耀眼到让他们这两个男人心里不平衡,一定要让她失去一切,从光芒万丈的太阳,变成孤立无援,只能依附于人而生的藤蔓,再施舍给她一点矜持的柔情,才算舒服。
必须把她掌控在手中,看着她不安,他们才能安心。不非得夺取她的所有喜乐尊荣,但是这样生杀予夺在手的感觉是最诱人的。
这感觉就是像豢养一只猫儿,驯服她的过程,使人着迷。
她必须有尖牙利爪,又必须在主人的收拾下乖乖藏住,让一只天性爱撒野的小宠物驯顺地被关到笼子里去,这样才不会索然无味。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真的放纵自己心里的疯狂来折磨霍存。但是没得选择的话,他会享受其中。
真是奇怪。
他说是要补偿,但是好像越欠越多了……
听霍征说她落水醒来之后便记不清从前的事情了,他俩都是半信半疑的,如今他那打量的眼光,必然放在霍存身上。
她带着枷板,在八个人中很显眼。但是似乎如果没有这个枷板,她已然能够完全淹没在这一批宫奴中,丝毫不惹眼了。
她真的驯顺了吗?
“我来带走赐闲宫的人。”
对于末等宫奴而言,任何一个人都是他们的上位者,任何一个人的话都是不能反抗的命令。所以即便不知道郑无止是何身份,她们也只能乖乖听令。
霍存与另一人膝行向前几步出列,又叩了个首。
这个与她一起被分配过去的,恰恰是这段日子既没有帮过她也没有欺负过她的人,始终冷眼旁观。
霍存从没有着意打量过她,但是心中已经有了些预判。
不过此刻她并没有任何异样,十足做好了一个失忆的人该有的样子。
“已经有一个叫茭白了,那你往后便叫菱角吧。”郑无止随手拿了一块空白的木名牌,递了过去。
菱奴双手捧过,道:“谢主子赐名。”
“起来吧,随我一同过去,省得天亮再来一趟提人了。”
“是。”霍存与菱奴一起起身出了囚室,但其实并不是真的跟着郑无止就直接离开的。只不过这宫奴放出来去供职需要主子亲自过来或者派总管过来赐名才算完成了流程,能够提人。所以郑无止这时候过来,说省得再来跑一趟,直接赐了名字。
现下还是他自己先离开,应该是要补补觉歇一歇的。教坊司的管教女官过来接手,带她们去重新沐浴,换上那日赐闲宫送来的灰衣褐裤样式的奴衣,依规矩戴上了手铐脚镣还有颈钳,只是还没有卸去霍征赐给她的那个十五斤枷板,让她们跪到教坊司门口,静思两个时辰,等到天亮启程。
凌晨时候已经有人忙碌起来,各宫所取送着份例的早膳,或者受了主子、上司的差遣办其他差事。来来往往的,路过不免都往这两个宫奴这里看几眼,有的更是直接明着笑话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