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敢讲,生怕哪里不小心说错了,触了霍征的禁区,惹他不满。照他现在这样喜怒无常的性子,说不准真的会挥刀砍人。霍存早就抱了杀身成仁的决心,不怕死,但是她不希望做这样无谓的牺牲。
况且霍征这样喜怒不明的样子,真的十分慑人。之前霍存亲政的时候,也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场,足够镇压住满朝文武至少不敢在明面上动歪心思,霍征长她十岁,是与她老师宗继旗鼓相当的人物,不可能会逊色于她的。
只是这一身戾气,过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从前的事情,你都记得了吧?这双眼睛,也看得真切了?”
霍征缓缓转过身来,走到霍存面前去,用冰凉且粗糙的手指一寸一寸摩挲过她的眉目,想要透过她的皮肉直直看穿到里面的白骨血脉去。
霍存知道没有再装傻下去的必要了。
“郑无止他在你这里?”
“你来路上没见他?哦对了,朕忘了,天冷,让你坐轿来的。”
霍存心下有了些着落,但是仍旧不敢松口气。她没表现出太紧张的神色来,只是问他:“你把他如何了?”
“倒不是朕要如何,而是他自己非要长跪不起,说是要抵了过失他的消了朕的怒气,如今正在乾安门那边的长阶处跪着呢。”
霍征饶有兴致地盯着霍存面上的反应,却没看到他想要的表情。
“我能去瞧瞧吗?”霍存竟回给了他一个无所谓的笑,没心没肺地问。
“去瞧什么?”霍征失笑。
“瞧热闹,看笑话。”霍存面上没有一丝忧虑紧张之情,反而是满满的冷清与嘲讽。
“怎么你俩这仇两年了还没化解开?合着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霍征明着调侃,暗中不知积攒了多少阴沉的打量。
“我说过我不愿与你相争相怨,却从不曾说过与他有什么和解的可能。你也知道我,一件事情打定主意便不再更改,从前是哥哥您把我指给他,我不得不跟着罢了。”
“巧舌如簧。”霍征转过身去,背着手扔下一句评论。
“素云,你送殿下过去。天要下雪了,记得加一件氅衣,再带上伞。”霍征吩咐一个女官随行,就这么放霍存如愿去找郑无止去了。
素云先带她去偏殿换了一整套衣衫,穿的足够厚实了才出门去,天已经开始落雪了。
素云走在霍存身后半步的位置给她撑着伞,一路上微低垂着头沉默不语,是个规矩极好的女官,也真将她当做主子来敬着。
走到乾安门的长阶下头,霍存远远的就看着了他已经浑身哆嗦跪立不住了。再走近些,他那发青的脸色格外吓人,让人生怕他下一瞬就倒地不起了。
霍存在他面前站定,郑无止只能看见她下半身的裙摆与鞋尖,已经不剩什么力气抬头看她了。
不看也罢,省得破绽丛生。郑无止想。云轩阁yunxuangerg
视线里半开的两扇门转瞬又合上,郑无止刚刚那一副下盘不稳几欲跌倒的模样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悠闲地站直了身子,抽出了腰间别着的扇子,“啪”一下子展开扇风,他耳鬓边的发随着扇呼起来的小风飘舞着,嘴角勾起了得逞的笑。
他也不着急让霍存发作,只要霍存把这一幕看在了眼里,心里埋下了差异,就会积攒起一点儿对于宗继的看法,他郑无止不怕耗,就这么日积月累下来,时不常的跟他郑无止有个摩擦,还不怕宗继这清朗温润,在霍存眼中几近完美的形象不大打折扣么?
左右他郑无止吃醋善妒的“小心眼儿”早就叫皇帝陛下了解了,在霍存眼中,每个能让她印象深刻的人都是各有千秋特色不同的,他这性子落到霍存看来反倒是风情趣味,这种占有欲毫不掩饰坦坦荡荡地展现给她,让她感受到自己对她的重视在乎,反倒是令人心头发暖的开心事情,完全不用担心影响了霍存对他的什么看法。
可是宗继不一样,霍存对于他的姿态眼光一直是孺慕的、仰视的,这样一个神圣谪仙的存在,说一句霍存眼中的他自带光环都不为过,若是这些与人摩擦的琐事多了起来,实在不是什么乐观的事情。
毕竟宗继在霍存这里独一无二被视作珍宝的原因就在于他的被求而不得的矜贵,若是沾染了泥点子若如凡尘,很容易叫霍存喜欢不起来。
别看郑无止自小不再京中家族里长大,没有专门的培养,可是自己摔打成长打磨出来的洞察人情是他更加擅长的地方,旁人或是对于现实政治、或是对于经史典籍、或是对于诗词歌赋各有钻研,他却是精于此道掌控人心。他就像是一个隐藏在重重树木草丛遮掩下暗中观察的猎手,在猎物尚且无知的情况下早已瞄准,嫉妒、忌惮、狂热、偏执……这些哪怕苗头细微的情绪的流露,都会被恨不得随时随地都在观察旁人的他给轻易捕捉到,并且根据他自己对与人性善恶两面的谙熟了解,轻轻地拨弄引导,就能设下一个几乎没有成本的局。
道行浅一些的人甚至都会因为郑无止说话不绕弯子懒得虚与委蛇而觉得他心直口快好对付,其实他这是对于人心有着多么熟稔的了解和强大的掌控能力了,才能不论在上风下风的情况下永远都能说出让对手不痛快话来气的人吐血……
宗继都是时至今日刚刚一瞬才真正认识到了郑无止的厉害,他心中原本就慎重对待的态度由此更是又严重了几分。
霍存倒是没被郑无止这毒舌攻击到过,他拿捏她心思的手段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方法,毕竟霍存不是他的敌手,而是他要追到手的女人,不可能使劲浑身解数去怼人家。他对于霍存迅速的了解和迎合落到霍存眼中都变成了郑无止作为一个常伴身侧的人善解人意的优良品质,受用得很,根本没往别的方面想过。
幸亏他这些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也不是白修炼的,不至于真着了他的道,就算是被他那几句挤兑的话说得气得不轻,还是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郑无止这人,即便你不去搭理他,他也能找出话来气你怼你,若是你真跟他你一言我一语的胶着上了,他肯定是正合心意,更来劲儿了。
现下霍存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幽州的整顿接管上,她对于自己掌控全局开展宏图霸业的第一步具有极其特殊的感情还有极其强烈的热情,派了邹明佳这么一个之前在年佩功举荐下收入阵营的新秀过去历练还觉得不够,幽州都督府这实打实的武力军备给他这个专业对口的人管还好说,不至于不放心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办不好事情,不完全放权给他,而是霍存要的是掌控幽州乃至整个东北方向卫所的全局,都督府只是第一步,由此不难再控制住布政司、提刑司的领域,这些并不是从小武痴的邹明佳能够独当一面妥善驾驭得了的。
所以霍存在收到邹明佳告诉她自己顺利完成了幽州军权过渡的回信之后,就立刻又指派杨景羲过去一起打理那些千头万绪的公务,一点一点忙着把接下来跟进的两方面的任务给办成第一件是幽州境内皇权趁热打铁的由军到政的延伸,另一件是幽州接着向东的榆关、山海关的攻克,这三处军镇一直以来都是世代交好同气连枝的,相信只要幽州这里完全搞定了,那其他两处也就不成问题。
可是在霍存这一步接着一步的小目标实现之前,因为杨景羲过去帮忙而得了空闲,亲自回来汇报进展的邹明佳却先给霍存带回来了另外一个令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意外信息。
那何绍草莽出身,无依无靠的没有一个站定的派别,即便是有明显倾向了人家也未必愿意收他这么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进自己的阵营放心用着,虽说能够凭借武力死死抓着幽州都督这个权位在手里不放,但是这些年来却也再没有上升的机会了,在官场上说不上多么好过,大家不过都是见了他绕道走,不招惹到幽州去,却也不想跟他有什么其他的利益牵扯,何绍想要维持自己的耳目通达还有在京城朝廷里头的地位,就必须主动去了解各方门路,虽说是一颗摇摆不定、见风就倒的墙头草,但是也因此没有完全跟哪一方势力交恶下来,都那么不咸不淡地面子上过得去,也正因如此,何绍各处投其所好地示好习惯了,才想着把何宾白趁着上回后宫建制机会给送进宫去给霍存伴驾去,盼望着看能不能在皇帝跟前给自己说上好话,这些年来他四处逢迎也没见有什么长进,他便想着有枣没枣的打一杆子,若是连最上头皇帝那里都门路不通,那便是真没戏了,这辈子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守在幽州那块儿地方上呆着了。
不过在完全死心之前,他还想着再搏上一搏,结果没成想,别说美言了,差点儿因为何宾白这尴尬的身份把自己都给搭了进去!
结果倒是歪打正着,经历了那些惊心动魄的曲折,竟然还真的得到了让陛下收入阵营的机会,这样荒唐的把柄落在霍存手里,能保住命就谢天谢地了,升官儿发财何绍可是不敢指望了,只盼着自己尽心尽力地给主子干活儿办事,能够获得重用,叫自己也有点事情做,御前行走的次数多了,可比什么升官加禄都是更加受用的尊荣。
所以邹明佳到幽州最初的那一段时间,即便是杨景羲还没赶过去帮忙,只是他一个代表京城皇权的人单打独斗的时候,何绍那里也没给他使什么绊子,想法,十分尽心地帮着他摆平各种情况,还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底儿都交代给了他。
这不查不知道,邹明佳在杨景羲来了之后从忙得脚不沾地的状态好容易变得腾出一只手的精力来,有了那个闲心去根据何绍交代的关于他这些年所有经营经历,这墙头草四处给人送礼示好,勉强维持着不靠帮派也能在官场立住脚,留下的账册记录那叫一个卷帙浩繁,查得他简直是头昏眼花,多数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来往,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这么一个鬼使神差做下的理清楚这些年何绍的幽州都督府各种往来的决定真叫他挖出了有用的信息来!
三五年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何绍跟高阳公府有过比较频繁往来,虽说放到这许许多多的汇总里头不大显眼,可是其他那些多数都是何绍一人给人家倒贴赔好,多往少来甚至只往不来,高阳公府对于幽州都督府的态度却称得上是有来有往比较均衡了,邹明佳能够年纪轻轻就被年佩功赏识介绍给了正缺人的霍存,这受命于危难之际,肯定能够得到帝王比对常人更多几分的偏爱重视,这样的前途光明,肯定少不得是因为他自己精明强干使他脱颖而出,这样通透的一个年轻人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处隐藏的巨大有用信息。
有了精准的针对目标总比大海捞针心里没个着落让人干起事情来更有力气得多,邹明佳果断把拉得老长的展现收回八成的精力来专攻高阳公府跟幽州都督府的联络门路,剩下那两成去继续排查何绍其他还没过一遍的往来记录即可,以防万一不要漏掉其他可能的有价值的信息。
不过运气也不至于好成这样,邹明佳查何绍的这些年的人情往来记录也不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事情,根本就没有那个做的要求,他也是因为杨景羲过来了,自己松了一口气,才注意到了这里,觉得对于何绍这么一个跟那些京城里头各有各的站队立场的官员们不同的草根出身,应当是看一看他这些年的人情往来,评一评他的行事风格和脾气秉性,别到时候是个靠不住的,叫陛下吃了亏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