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辞行。你不会也不知道我被皇帝强行指婚,如今要卸任去西北亲自接沈家长子的事情吧?若说别人被皇帝彻底隔绝了消息我还相信,但你郑无止不至于一点消息都得不到吧?”鹿音歧直入正题,没有废话。
“我与你,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交情留下,能让你来辞行的吧?”郑无止故作镇定地放下茶盏,那里头的茶水还一圈一圈地荡着波纹,像是谁还没安稳下来的心情。
“你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陛……秣陵殿下在你这里,我知道。我是来寻她,你不会想拦着吧?”
郑无止闻言面色大变,他倒不是怕鹿音歧来兴师问罪,他担心的是又要把霍存卷入这纷争之中!
他快步走到鹿音歧身边,神经高度紧张地问道:“是年懿柔告诉你的?”
“怎么,你做贼心虚了?你都做了多少亏心事了!”鹿音歧质问他、
“我警告你,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许和她说!你这是来给她招祸患来了!你可知她用自己的一切才换了这么个余生延喘的机会,她是失掉了一切自由,霍征才肯放过她的!”郑无止咬牙切齿,几欲喋血。
“无论如何都用不着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操心!”
“若没有我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们这一个个自诩忠于她的得力心腹谁能护得住她!她连活下去都难了,你还要拉她进深渊吗!”
郑无止压着鹿音歧的话吼出来,想要劝退她。
却不想,门外站着的人,什么都听见了。
“清述……”鹿音歧背对着门的方向,是郑无止一抬眼先看见了她。
他想要过去握住她的手解释,却被霍存后退一步避开。
“你别碰我。”她眼神里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了。
郑无止眼底那受伤的神色一划而过,只觉得天塌地陷,心如刀割。这感觉久违了。
“到底怎么回事?”霍存的声音安静得可怕,好像喉咙干涩的缘故,哑哑的。
鹿音歧此时却不像刚刚与郑无止对峙时那样的底气十足,咄咄逼人了。
“我……这……”
她支支吾吾的,霍存径直走到她面前去。
“陛下……您……”鹿音歧看见了霍存颈侧的黥字,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此刻才注意到她这一身下人的衣饰。
“到底是怎么回事?解春他已经死了,留下的线索也断了,你再不说,我这一辈子就真的被他,被他们蒙在鼓里,愚昧无知地囫囵一生了!”霍存把这“他们”咬字咬得极重,听得郑无止一阵不寒而栗。
鹿音歧瞟了郑无止一眼,想起年懿柔的话来,还是决定告诉霍存她所知的一切。
“懿柔这两年在皇帝身边发现了他的异动,他正筹划着用我大夏的北方土地、人口去与北狄做一项交易,这是通敌卖国啊!若真的割了地,让那些游牧的人冲破长城线以南,北边的卫所边防溃不成堤,京师乃至整个中原都难以保全啊!”
“割……割地?”霍存仿佛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似的。
“没错!你长兄霍征他要割地给北狄做交易!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宝贵的东西值得他这样做,但是无论什么情由,都不该拿这江山社稷做代价!”
霍存脑海中突然闪过当初解春在水中与她说的那“通敌叛国”四个字,整个人像是被雷劈过一样。她猝不及防地跌坐到了地上,整个脑子还是嗡嗡的。
“清述!”郑无止赶紧过去扶她,却被霍存抓住了前襟。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郑追!你是不是看到了解春的手迹,是不是故意不告诉我的!”
霍存撕心裂肺地喊,只觉得三两句下来,自己的嗓子都出血了,翻涌出一股咸腥的铁锈味。
郑无止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答她。他刚欲摇头,却听得霍存补上一句:
“认识你七年多了,整整七年你竟无时无刻不在欺我瞒我……”
“我原以为,哥他回来了,你与我这账也就算到头了,却没想到,自始至终我都是傻乎乎的被欺瞒的那个,你们所有人知道的都比我多……枉我自诩聪明!”
“清述,你别这样……”郑无止用力把霍存拥入怀中,却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推搡开。
霍存用自己灰暗下来但依旧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看向鹿音歧。
“我还有一事不解。为什么,解春、懿柔,还有你,全都要把此事告知于我?为什么?”
鹿音歧一时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其实哥他坚持的对,这江山社稷原本便与我无甚干系,从头到尾都是他这位嫡长子的责任。他要将这霍夏带往何方,有我什么干涉的余地呢……”
鹿音歧不敢置信:“陛下你怎会说出如此丧气话!如今不是你们一姓之内的家业之争,是这天下百姓的安危兴废啊!他若是仁义之君,你大可不争不抢,安于赋闲,可是他如今是带着霍夏往地狱里冲啊!现下四方有多安定,将来事发便会有多猝不及防!”
“何况他已经将你逼到这个地步,若是有朝一日他再起疑心,你已经无路可退了,只能等死!不管是为了这苍生天下还是为你自己的命运,你都得争啊!宗继他尚且能为了自己的抱负不择手段,置之死地仍能再生,你是他的学生啊!哪怕你随他变得卑鄙阴鸷些,也总好过如今这样受制于人的颓丧模样!”
霍存没答她的话,只是回过头去再看郑无止,问道:“解春的手迹到底还在没在?上头到底写了什么?”163x163
郑无止本想矢口否认,却被霍存一句话镇住。
“你若是再骗我,你我情分,便真的到头了。我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服自己跟一个拿自己当跳梁小丑糊弄欺瞒的人和睦相处,安好如初!也许我欠你良多,没那个资格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可是你也没对得起我。我们还不如就此散了吧。”
“最后说一次,别骗我。”
郑无止如鲠在喉,半晌喘不过气来。
“好,我说。那信件原是密封在小盒子里的,没受雨水侵袭,我给你看的是我伪造的信纸。那原件就放在书案上陈设的花瓶里,你若想看,取出来便是。”
霍存想站起来,却一阵一阵地腿软。她给鹿音歧递了一个眼神,鹿音歧立刻会意,过去取来。
那小盒子放进去容易,倒出来的时候却横着被卡住了,瓶颈又细于人手臂,无法伸进去掏出来,只好砸碎来取。
“哗啦”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尸合丹……他这样不惜代价就是为了给赵缜换那一味药?!怎么……怎么会这样!”霍存看到那字条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不清醒了。她真的不敢相信能做出这样举动的竟然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敬重的长兄霍征!
纵使他归来之后对她根本谈不上善待,但是抛开私怨不谈,霍存从来都是对霍征服气的。从小到大他都一直是她的榜样,兄妹两个相差八岁,霍征照顾她的、教会她的,都足以让她从心底敬佩、崇拜。后来的意外离开没有冲淡霍存对霍征的感情,反而让时间将霍存印象中霍征的形象打磨得愈加完美而崇高。
她从来都没想过霍征会是一个不分轻重的昏庸之人。他明明也不是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
“倘若只是一家之言,那你大可质疑,可是解春与懿柔都又发现,还能互相拼合验证,不会有假了!若非如此,郑无止他又何必苦苦瞒着你!”
“是这样吗?”霍存的眼睛几乎已经红透了,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但这是求助的眼神。郑无止看穿了她锋芒之下的无助与哀求。
她想从他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不愿意相信霍征真的是这个样子的人。
“郑无止,你与霍征从头到尾都是站在一条线上合谋的人,你最该清楚他是什么样子!”鹿音歧恨恨道。
霍存握住鹿音歧的手,示意她停一停,自己用那过分安静的声音再问了一次:“是这样吗?”
郑无止只道:“你若要争,我这一次必定站在你这一边,拼尽全力帮你,护你周全。”
霍存没有立刻反应,而是一时间愣住了。过往的种种回忆涌上心头,关于霍征的。
她突然觉得,那个曾经那样亲近如手足的人,一瞬间竟然变得如此遥远而陌生。的确,在霍征在风陵渡失踪之前,她都不曾见到过她这长兄在朝堂政事上的一面究竟是如何的表现。她只知道霍征是个打心眼儿里疼爱她的长兄,是个众人眼中、口中十分不凡的一国储君。她不曾亲眼见过霍征与宗继的明争暗斗,见到的霍征,原来也是片面的,是她一厢情愿认为的。这样亲密的人,竟然从不曾真正认识过,霍存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愚钝至极。
“阿音,你快走!快走!趁还没有人发现的时候脱身出去,千万不要和与我有关的人事再扯上任何牵扯!此次他放你出京,反倒是个能脱身保全的好机会,你千万要保重自身!”霍存一面推着鹿音歧往外走,一面嘱咐她。
“陛下!你如今孤立无援,我怎能抛下你独求生机!”
“生死有命,你不要牵挂我了。无论我做到什么地步,那都是我自己的造化。我们霍家出的乱子,原本就不该牵扯上别人来平白的牺牲,如今能保全一个是一个!你往西北去,刚好能有很大机会遇上赵缜和宗继,内里因由已经来不及与你细讲了,只一点,千万知会他们如今的情况,也设法给自己寻个安身之所,至于那婚事与人,顾不顾都罢!”
先帝留给霍存最后保命的底牌便是西北的一处秘密军队,平日混迹在平头百姓中各过各的小日子,一经密令传召则立刻纠集成为行伍,是一支令行禁止,足以以一敌十的精锐队伍。当年总共一万之数,如今繁衍变幻下来,也不知人数是多是少了,总归是够给赵缜他们容一处安身之处的。
杀身成仁,不管争与不争,她都从没想过自己真要凭借那支密军全身而退。
霍存站到门口,目送着一步三回头鹿音歧慢慢远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郑无止自知又惹了霍存失望至极,不敢贸然与她强来,便没有回到卧房去休息,把地方留给了霍存一个人静一静。
起初霍存还不觉什么,只是一连两日不见郑无止身影,她的确有些心神不宁了。
她耐着性子在东跨院里等了一整天,不敢擅自在府里胡乱走动,怕遇到霍征的眼线,只是这样下来全无收获,她原本想着再过一夜还无动静她便去寻一寻,至少同府里其他人问一下郑无止下落,确定他是怎么回事儿。
只是再一睁眼,情况便不允许她付诸实行了。
宫里派来的人几乎站满了整个中庭。
“秣陵殿下,您醒了啊。请吧!”
霍存打开房门,便看见秉华宫那个总管太监正站在自己面前,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的近距离。
她来不及再做什么失忆失明的掩饰,知道这应当是大难临头了,只好闭了眼长叹一口气,任由这些人带走了自己。
奇怪的是,这次他们是真正完完全全按着“秣陵殿下”的待遇“礼遇”的她,并没有像对待够宫奴那样肆意欺辱于她。几个一看就有些身手力气的嬷嬷架着她走出府门,坐上了八抬的轿子,便再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了。
一路到宫门都没有下轿换乘,霍存直接被抬到了秉华宫里头去,在西配殿的门阶前下来的。
霍征被那几个嬷嬷围着进了殿门,只见霍征已经等在那里了。
“小存,你瞒得哥哥好苦啊。亏得我还担心了你这么久,原来你已无大碍了啊……”
霍存只能看见霍征背手而立的背影,实在猜不出他此刻面上的表情。是阴恻恻的笑,还是直白的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