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该启程了。”张青走到狗爷身边道。
他眉眼之间长长的疤痕,像是一道封条,压在他眼上,使得他这只眼睛看似睁不开,依稀透着辨不清的光。
狗爷颔首,“知道了,你先上船去吧。”
他还在等待。
望进茂密的林子里,缭乱在眼前的是那群狼狈到在沙石地上奔跑的嗷嗷叫的姑娘们,他没有理会。
自方才晋南笙离去,他就一直在等。同自己打赌,晋南笙会不会回头,会否在他将要离去的时候背上行囊随他一道走了。
身后悠悠地传来叶惊阑的声音,“有的人,望穿秋水,思念无涯,故人无归期。有的人,魂牵梦绕,辗转反侧,心口的梅枝终将为他人所折。有的人,情有独钟,欲许以海枯石烂,哪怕山峰平,江水倒流亦不会改一片痴心,然伊人不在水中央,任由满腔真情付诸东流。着实,可怜。”
“有的人,思之如狂,见之放浪,被雪岭之花打得半解一知,颠三倒四,七荤八素,千疮百孔。着实,可怜。”狗爷连头都没回,鄙夷地道。
叶惊阑一时语塞。
“眼下大家都属于同一类求而不得之人,何必再逞口舌之快互相挖苦。”狗爷又道。
叶惊阑可不这么想,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他也觉得自在乐呵。
“二姐姐,该走啦。”听得红楼在船上唤自己,樱之拉起云岫的手,用两只手的手心摸索着她的手掌。
她极目远眺,想要越过茫茫大海看到对岸的城。
那座,五月芳菲盛绽的城扬城。
那座通往四方长亭曲径边上都种满了月见花的城。
樱之从未离开过这座岛,按捺不住心潮澎湃,一个劲地搓着云岫的手,不知自己该什么。
云岫冲她笑笑,“樱之,你再搓搓,今晚我便不用沐浴了。”
“嘿嘿嘿……”樱之抱着她的臂膀往上蹭,像是想到什么,傻笑了好一阵。
“你不同南笙姑娘道别吗?”云岫压低声音问道,生怕稍稍提高了语调被狗爷听了去,他又会忍不住地叹气,刚才他来回踱步叹息已是令人心烦。
想来,狗爷应当是很在意晋南笙吧。
樱之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了,她思虑数秒,费劲地扯起唇角,答道:“今晨已和阿姊过了,教她不用太思念我,我去玩个几日便回……”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泣不成声。
去了就没有回来的法,自此以汪洋大海为界,晋南笙在这头,她在那头。
挂念是一件使人没来由的会心酸的事。
樱之哽咽着环抱住云岫,“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喝到阿姊的鱼汤了……”
云岫想起那个喜欢坐在门前矮凳上捧着装乳白色鱼汤的陶碗,打着心满意足的嗝儿的姑娘,怅然若失。
昨夜她睡得很晚,并非她失了眠。
樱之老早便收拾好了她的包袱睡下了。
晋南笙将摆香炉的桌子擦拭干净,虔敬地摆上新鲜蔬果,为惠姐儿上了一炷香,祈祷惠姐儿在之灵能护佑樱之今后万事顺遂,无忧无虑。而后,晋南笙与她坐在芜杂的院里,晋南笙双手撑着头,目光渺渺无落点之处。
在两人枯坐到凌晨之时,晋南笙将她知晓的事情如数告知云岫,当年她不是发了魔怔,而是潜力在那日得以激发,玉惠在怀胎过程中因思念亡夫情绪波动极大,胎不稳,碰巧便早产了。王嫂看见了双目猩红奔去求援的她,就一口咬定是晋南笙将惠姐儿吓至早产,可惜玉惠已死,没人能证明她的清白,一传十十传百的事儿就妖魔化了许多。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偏偏岛上的人可怜无父无母的樱之,把这事儿封缄在心。直到王嫂怒气冲来砸门,捅出此事,她才深知百口莫辩的难处。她很清楚樱之的愿望,可是自己不能给予她任何承诺,怕她会在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中没有了盼头。
“待我心绪安宁之后,我再去到扬城与樱之一同生活,此生不分离。在此之前,便拜托你照顾樱之了。我骗了她,我从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突然变成了她最厌恶的掌权者,她现在定是不喜我,但她极为早慧,会藏掖着情绪,还望姑娘多多上心……”
晋南笙捂脸难耐心中痛楚的模样恍若就在眼前……
云岫想着想着便出了神,直到樱之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
“二姐姐?”樱之的两眼微微泛红,里边荡漾着如同海水在阳光下呈现的波纹亮色,“红楼姐姐在等我们呢。”
“走罢。”云岫握住她的手,往大船走去。
船上大多都是熟面孔。
红楼到哪里都不忘架一口锅,她拎着勺子正在熬制鲜肉汤。
见云岫牵着樱之走上船来,红楼朗声招呼道:“云姑娘,可要来一碗鲜肉汤?”
云岫含笑迈步而去。
“起锚!”
“扬帆!”
“顺风!”
张青有一副好嗓子,呼号出的这几声嘹亮高亢。
船缓缓驶出海岸。
当樱之端着一碗汤,回望岸上,有一戴着斗笠的女子。
那个女子平静地立在那里,今日没有将斗笠一压再压。她坦然地面朝大海,面朝或许再无归程的航船,面朝渐行渐远的他们……
手上一松,汤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樱之飞平栏杆边上。
“阿姊!”歇斯底里的吼声自胸腔蹿到灵。
晋南笙站在海岸上,双手圈起,放在唇边形成了一个喇叭状。
“樱之,你一定要等我……”樱之还未来得及答话,衣襟后就被人捏起。
狗爷眼底划过一丝精光,玩味地摸了摸唇角,在她心中还是这只养不熟的狼更为重要。
他拎起樱之,丢到一旁,用内力传话:“晋南笙,你这个挨上千刀都不能平息我心中怒火的臭娘们儿,老子回云殊城吃香喝辣找比你更年轻貌美的娘子,你到时候可劲儿后悔去吧。”
“我有一把锋利的剪子……”
远远地飘来晋南笙的话,狗爷下意识地往下看,顿觉裆内一凉。
该死的剪子。
“做闺中密友未尝不好。”
见缝插针的叶惊阑瞅准了时机,狠狠地踩踏一番。
“……”
他们之间很是微妙,从决定合作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做了“朋友”,尽管没有一口一个“贤兄”与“贤弟”,但能感觉到他们本是剑拔弩张的关系得以缓和。至少不会再把对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马拔除。
抵达扬城码头还需两日航程。
狗爷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
……
在海上航行时。
擅长作妖的叶大人终于体验了一把使唤他人奴仆的愉快。
“绿头鸭,为我寻一根长竿。要粗细适宜,长短适中,不可轻易被折断,不可折不断,得有韧性……”叶惊阑有模有样地学上了王八给何不愁的绰号,他躺在从狗爷舱内搬来的梨花木榻,枕着狗爷藏在柜子里的金丝缎花枕,脚尖轻晃。
“哎,公子无忧,下人发愁。”何不愁苦着脸,接下了叶惊阑安排的差事。
何尝不想拒绝。
立隼拒绝过,现在腰上绑着一条绳子直连大船,人在蓝色大海中沉浮。无良之饶命令:不游够五个时辰不能上船。
对这榻上之人就是不得,打不过。
真正的爷已在自己舱内躺了一没露面了,对于叶惊阑这个瘟神,狗爷宁可绕道走。
他也做过周全考虑,为了不暴露叶惊阑的名头,狗爷对何不愁等饶辞是扶疏公子最近失心疯,连女装都穿了,得心伺候着。
众人:疯到连花式繁复的衣裙都要穿,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然而他一等一的相貌吸引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梨花木榻不远处围成一圈痴望着他,却没人敢上前半步,唯恐他失手伤人性命。
“云岫……”他拉长流子,唤着在火炉边上熬汤的女子。
只有她离他最近。
回应他的,是一个滴着油花儿的大勺。
他抬手截住,又丢了回去,“好不容易养到开始愈合的伤,又因为你这粗鲁的动作给扯开了。”
“不如将膀子给卸了丢到锅里熬成汤,既可以补身子,还免去你的痛苦,一箭双雕之计,公子考虑考虑?”云岫用勺舀汤,放到碗里,准备尝尝味儿。
“嗖”,一颗炒豌豆弹进了她的碗里。
抬眼,斜睨。
“你瞪我的时候,格外妩媚,若是你将眼角再往上扬一点,就更好了。”不用看,也知她在瞪眼。
他抛起两颗炒豌豆儿。
“你多丢几颗。”云岫平而缓地道。
以手接了豆儿,他偏头看向云岫,问道:“莫非姑娘也喜欢?”
“我只想你被一把豆儿给噎死。”
“不用这般费神,你可以直接一些,比如,往这里……”叶惊阑往榻前几上搁了手中的陶碗,而后用手在脖子上比划,“放缓手,先选个舒适的位置,然后猛地用劲,折断我的脖颈子便可。”
“……”没想到还有人手把手地教别人如何杀死自己。
叶惊阑称心遂意地从碗里拈了两颗豆子。
起来,还多亏了蒙歌的“大智慧”,蒙歌原话是这般的:“你与她同样生长在这片土地,何须顾及谁长势更好。”
话糙理不糙,为了感谢蒙歌助他顿开鸿蒙,他特意在晚饭时给蒙歌添了一道“酸了心”醋拌各类时蔬材……菜心,只有蒙歌想不到的,没有叶惊阑忘了放的。
“王八儿!”叶惊阑蓦然收神,呼唤着王八。
“公子有何吩咐。”王八现下是畏惧上了这个比狗爷还爱折腾饶“扶疏公子”。
叶惊阑弯了弯眼,他觉着这只识时务的王八也应该享有他的添菜。
王八通常喜欢吃什么?
脑海里搜寻一圈,得出结论:王八是杂食动物。
那,鱼骨大杂烩如何?
刚巧他准备钓鱼,到时候亲手给他煎炸一碟下酒菜表扬他的机灵劲就好。
王八只觉背后飕飕凉意,他环顾四周,连姑娘们的裙摆都没有晃动分毫,哪来的风?
叶惊阑笑吟吟地对他道:“去帮我找些鱼线,要坚韧的,但不能用作割喉的。要线上有色,能被我一眼看见的。还要……”
“得嘞!爷请好吧。”王八飞速地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命永远不嫌长。若是等叶惊阑提完了要求,恐怕他会因这些达不到的要求一头撞死在桅杆上。
“我还未完呢,我还要一些鱼饵,你逃离的这般快,等下我得将你拴上竿儿,放下去当诱饵。”叶惊阑望着他带起尘土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可我认为鱼儿不喜欢吃王八肉。”
“我想,公子应当自己下海摸鱼,你这神风姿,在水面上一露面,鱼儿便会成群结队地朝着公子游来,最后被美死在海面上。”
红楼带着几分戏谑,正抱着几床被褥准备晾晒。
“那不如将浑身是鲜肉汤味儿的红楼挂在我的鱼线上,想来,鱼儿肯定更喜欢你这样的。”叶惊阑眯起眼看她架起竹竿将被褥搭在横着的竿上,慢慢地拉扯平整,“穆虚娶了你,是他的福分。”
“我还是更喜欢你穿女子衣裙时候唤着我红楼姐姐。”红楼挂上最后一条被子,回头一笑。
“云姑娘也希望我能唤她一声姐姐,怎得女子都爱做那劳什子的姐姐?”叶惊阑翻个身侧躺,以手支头。
云岫砸过一只碗,沉声道:“谁要做你那吃力不讨好的姐姐。”
他手一扬,碗儿滞住了破空轨迹,掉落在地,砸得粉碎,“做姐姐自然是弟弟有事服其劳,如果是做娘子……”
这回砸的不是碗,是从火中抽出来的燃烧着的木棒。
“厚颜无耻之人。”
叶惊阑飞身而起,将木棒踢进了海里。
水花儿一朵,它带着火星子沉了。
红楼做了一回和事老,忍住笑意正经地道:“我倒觉着公子与姑娘般配得很,结为连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甚好。”
“胡扯!”
两人同时发声,惹得刚踏上甲板的穆虚常年无表情的脸有了些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