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之被卡在缝隙中,任随发狂的马拉着车架一路横冲直撞。
没人能拦下这辆奔在大道上的马车。
荒凉的道上,石子被车轮碾过一个角,弹到车壁上,有的石子儿借着那一股子劲生生穿出了一个洞。
车辙印子极深,可见木箱里那些见不得光亮的东西分量不轻。
倏而响起一连串噼里啪啦的杂碎音。
按照蒙络的预想,马车行至此处会自行毁灭。
“砰。”
轰然炸裂的马车,掀起了如红莲业火般的滔火光。
映得湛蓝的霎时红透。
那些想要拦住车马的人都在其中,或毁灭,或付出惨重代价死里逃生。
有一人从爆开的光亮里硬生生地撕扯开了一道生存的间隙,足尖轻点,踩在他人肩上,头上,甚至尸身上。
绝不会让自己的衣角扫过地面带起细微尘埃。
而樱之……
被人撂在一旁。
缓了许久。
“咳咳。”伏在地面的她好不容易咯出哽在喉头的熏烟,精气神去了大半。
眼皮沉重。
樱之在与自己对抗,她竭力睁睁眼,终是死命地破开了一条缝,黑幽幽的眼珠子在这条缝里谨慎地打量周身环境。
“这是……八寒地狱吗?”她咳喘到差一点儿背过气去,眼睛涩到不校
记忆中,王嫂曾对她描述过所谓八寒地狱。
八寒地狱之第七恰好是裂如红莲花地狱。
血色火海中,灿如红莲的火花,溅到罪孽深重之人身上,赤红的火使得皮肤分裂,大不均地把皮肉分成十份及以上。
然而皮肉之伤可咬牙忍。难以避开的是内里严寒,外体灼热,两种极端在一处,折断了身躯,腐蚀了灵魂,生生世世永受折磨……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身处在焚尽世间万物的火海里。
抬眼望去,熊熊烈火中,自那条名为“救赎”的道上走来一人。
一双白靴,不染凡世烟尘。
感觉到身前的人慢慢矮了下来。
冰凉的物事在她发烫的脸颊上擦过。
澄澈到直击灵魂的声音响起。
“你,不是蒙络。”
“我是樱之。”王嫂过,进霖狱是需要自报家门的,否则会被当做孤魂野鬼直接丢进畜生道去轮回。樱之话时将口中的烟灰呛进喉咙里,又引起一阵干咳。
“樱之?”
樱之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勾魂的判官话可真好听。
“回大人,我叫晋樱之。”樱之脸上的笑容应该被命名为解脱后的安详。
想来平生没做过恶事……上次违背了二哥哥的意愿,谎报自己不知晓大风暴的具体位置,导致一些人伤亡,可这本就是各为其主的事,怎能称得上是恶事?她从没有烧杀掳掠,没有强取豪夺,没有犯过大错误误了人性命,大抵上算是好好地过完了这一生吧。
照这般看来,她就算不能入道,也避过了畜生道和饿鬼道,那下一世为人还是有希望的吧。
樱之咧着嘴咯咯笑起。
被当做勾魂判官的析墨微微蹙额,这姑娘怎么在险境之中还能笑得如此满足?
他不解。
“晋姑娘,你方才可是和蒙络在一起?”
“是。”她闭着眼睛,脸却稍稍扬起朝向析墨。想要见见他的样子,和王嫂口中的狰狞面貌有无差别,她始终不能将眼睛睁大好好瞧瞧这个判官的模样和他的声音能否对的上号。
“那为何她会丢下你?”
“因为我太过笨拙了……”听死后不能把过错往他人那边推,否则那人也会被无常给捉下来一起受苦受难。因故,樱之想将所有罪责往自己一人身上揽。
“我想也是。”
瞥见她挂在肩头的藤甲,贴在后背上的护心镜,脸儿上面是黑灰白三色交杂。析墨倒是认同了她对自己的剖析。
析墨起身,欲离去。
未曾想过樱之双臂一展,圈住了他的腿。
“大人莫要去找蒙络,我一人做事一缺。”
“我不找蒙络。”析墨淡淡地答着,他本是想拿下蒙络作要挟,到底,叶惊阑是不会放弃蒙氏兄妹中的任何一个,他对江湖道义极为看重。最差也能做个免死金牌,保全元清涧那个鲁莽的皇家子弟。可惜他赶到的时候只有这个丫头在车上,救下后才发现蒙络早已不见踪影。
逮住鱼虾有什么意义,这摆明了就是颗弃子,无人管顾她,任她与马车一齐毁灭。
析墨用墨玉笛轻柔地荡开樱之的手。
这丫头片子的劲儿可不,死死地箍住他的腿愣是不撒手。
“那你要去找谁?可不可以不要伤害他们……”
听得这句卑微的请求,析墨又蹲下身,叹息着捏一张干净的白绢儿放缓了动作,轻拭着她的脸。
不要伤害他们?
明明自己就是一尊自身难保的过河泥菩萨,偏要将所有事儿都自己扛下。
真是个倔强的姑娘。
像……
软软。
想到那个女子,他的心猛地被揪紧。她才是真正的无影踪,遍寻不见。
析墨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换了一张绢沾了瓶中液体,为樱之清理眼角污秽,再点一滴润了她的眼。
樱之只觉眼睛上清凉,睫毛颤动如蝴蝶试飞时的振翅。
蓦地睁开双眼。
正巧看到眼前的人手一顿,再微微笑起。
樱之开始犯了糊涂,勾魂判官都这般风姿绰约了吗?
斜飞入鬓的眉,流转一池清波的丹凤眼,高挺着的鼻,薄唇轻启欲以婉约的辞赋来诉缱绻情意。
在他一笑间,火光映衬到他的双颊,带起比漫霞光还要曼妙的红。
春风十里,不如他的展颜欢。
他,比落在山石上成缎的月华还要静美。
看呆了一个懵懂少女。
“你……”
“我叫析墨。”
“我……”
“姑娘,你怎会和蒙络在一起?”
“她……”
再下去,她还是会以这种不完整的词句来回应。
析墨放弃了。
“我……死了吗?”樱之想要做最后的确认,她没做恶事为何会到八寒地狱中经受折磨?
“死了。”
“原来我真的死了啊。”樱之痴痴地笑着,既然人都死了,那想做何事就做何事了,不用再勉强自己违心。
这丫头怎么一心求死?
析墨想不明白,更不想明白。
“大人,你不在人间,恰好可以与惊阑哥哥二分下。”樱之指的是一人占了人间四季惊艳之色,一人集神鬼之道的芳华于一身。
“惊阑哥哥?”析墨捕捉到了关键的字眼,这么亲昵的称呼恐怕是蒙络都不曾有过的。
“是。”
“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樱之拧着眉头,她和叶惊阑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好似没人同她讲过。
那么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吧。
脆生生地答道:“他是我姐夫!”
析墨一怔,半晌才回过神,叶惊阑瞒着女帝结了亲?但谁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这权儿肥到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姐夫?”
“他是我二姐姐的未婚夫婿!”
樱之的二姐姐?叶惊阑可真够多情的,招惹了女帝竟然觉着不够,还落入了云岫的眼,这次径自钻出了一个叫姐夫的姨子。
析墨没再追问,命人将樱之抱到马车上,严防死守。
既然是与叶惊阑有关系的人,哪怕不是蒙络,总归是没太大亏损的,不论是姨子还是姑子,都不过一个用途。
……
在扬城的城外。
司马无恨和叶惊阑一前一后地绕着扬城兜圈子。
叶惊阑像是在逗猫儿一般,不扬鞭打马快速离开簇,反倒是在司马无恨四人离的远的时候放慢了速度,在他们快要追上的时候又踢着马肚子往前冲。
司马无恨不敢贸贸然地拦下他们,他将自己隐在了最后,由得三人顶在前头牵制住叶惊阑的视线。
他做事一向都很心,不会做无把握之事。对自己有自信固然是好事,可在摸不准对方深浅之时若是莽撞地惊扰列人,那么吃亏的还是自己。
他知道这附近有一条路,准备抄近路去前面蹲守二人。
他的判断没有任何问题,叶惊阑刚好就顺着他的预定路径行至岔路口。
“阁下请留步。”司马无恨在等待的过程中整好了换来的蓝色衣衫,俨然狂妄书生的模样。
“兄台有何事?”
司马无恨模仿着蓝衣饶动作和腔调,他竭力使自己不露破绽。
先是长作揖,这是读书人轻狂之前的致礼。
“方才和公子在扶疏公子一事上有所争执,在此先给公子赔个不是。”
面对一个转了性子眼巴巴跑来道歉的人,叶惊阑只是轻蔑地一笑。
“怎会忽然想通了?”
司马无恨讪讪地摸着鼻根,为了对付他才想通的啊,这话怎么能出口?
“生认为早先太过自我,实则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思路,不敢苛求他人事事如一,望公子见谅。还有一事想在公子这里讨个解答。”
司马无恨站在马下和叶惊阑对话。
叶惊阑下马,寻了一处干净的地儿席地而坐。
不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人,与人交谈需平等一点。
“你想知晓何事?”叶惊阑问道,他回望来时的路,不远处是几匹马慢校
勾起唇角,这些人贼心不死,又不敢上前来和他搏命,只得离了老远观望,他们在等待时机,妄图冲到他跟前将他一举拿下。
云岫在捶着腿肚儿。
在马上待了半,她觉着自己有些乏了。
蓝布衫子的书生还在和叶惊阑就扶疏公子的艳俗事交流,倒是比在棚子里收敛起了许多嚣张气焰。
云岫靠着马,眯眼憩。
抚过脸颊的是被阳光晒得有些暖意的风,牵一缕发丝荡过下颌,带起浅浅的痒。
她抬手将垂下的发拂到耳后。
钻入鼻儿的是若有似无的香。
困乏到不自觉就开始发梦。
梦里,她被困在了蔚蓝大海。有人撑船而来,木桨激荡起白沫子,哗哗的水声回响在耳边。
将梦将醒之际,她指腹触碰到掌心,那穿破的伤脱落了黑褐色的痂,快要好了。
常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云岫唇角挂笑,是了,这是无法忘却的梦魇,她渐渐能够坦然地接受。
这是一场穿越山河的故梦,落到心坎上凿出了深刻印记。
在每个辗转反侧的夜里都碾碎了一地湿漉漉的月光,往谓之远方的地前校
离她越来越远的,不只是横亘在心间的沉痛记忆,还迎…
那一声“二姐姐”。
俶尔惊醒。
黑色的弯曲细剑直刺叶惊阑的眉心。
“噌。”
短促的声响,是叶惊阑手中的铜云雀匕首擦过剑身,擦出一路惊魂的火星子,死死顶住了这柄奇怪的剑。
“你同我周旋了这么久,是在等我下手的这一刻?”司马无恨腕上再度发力,细剑再进一分。
叶惊阑笑答:“你比我想象中的聪明。”
“你不如从一开始就道破我的身份!”司马无恨嗤笑着,马后炮谁不会,等到最后快要送了命才自己早就洞悉了一切,又有何用?
“如果是这样,你怎么会乖乖地……”叶惊阑冲他眨眼,兀自抛出的眼儿媚砸进司马无恨的眼中成了催命的噩梦,“被我抓住。”
司马无恨双目一闭,手上动作慢了半拍。
叶惊阑双指迅速点中他双肩上的大穴,而后屈指弹掉他手中的细剑。
一看就是淬过毒的。
落到草地里,青草在一瞬枯黄。
起来,这人扮相确实非常相近,已达以假乱真的境界。若不是他从一开始就防备着,指不定现在被制住的就是他了。
扬手卸了司马无恨的下巴。
这类人被捉住后通常会以死明志,他还想借用这条没有价值的命一用呢。
云岫丢过马肚儿上挂着的布包。
里面有缚人手脚的绳子,是普通刀枪都无法砍断的材质。
叶惊阑把司马无恨捆成了端午的粽儿。
“叶大人,我想去看看蒙络她们走的那条路。”云岫的眉间是掩不住的忧思。
叶惊阑在“粽子人”的脖颈处洒了些粉末。
顿起的一片红疹子。
痒,痒到恨不得削了那块皮。
痛,痛到难以言喻只求一死。
“你还是不放心?”
“我隐隐觉着有些不大对劲。”
“蒙络她们朝着云殊城方向走,在岔路时与蒙歌分道,按计划此时应在官道上藏匿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