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被山石阻断的路,仅留大石头与山体之间形成的只一人侧身过的道。
横亘在路中的大大的石头,有的方正到棱角分明,有的辨不清形状,有的尖利,有的圆润,堆叠在一处,倒令人想到会否从那后面冒出一串儿土匪,扛大刀,嚼兔儿头,还喊上一句:“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然而这些想象仅仅是想象。
没有山贼,更没有土匪。
有的只是骑马追上来的数人。
他们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好在任务已经完成,看到那些逼停马车的石头,络腮胡子打着“撤退,原路返回”的手势。
其实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只需一刻不停地将云岫等人赶到这一处,至于为何要想办法与这些人一路同行到这里,他们不用知晓,当下之际是回城领报酬,剩下的便交由下一拨人马了。
可惜孟章并没有打算放过他们。
抢夺了马匹狂追而来的孟章,拔出了扛在身后的虎头大刀。
刀身上倒映着一双坚毅的眸子。
这是云岫第一次见他的刀离开他的背。
这把时时挂在他窄窄的背上的大刀,有别于江湖上常见的宽刃刀,只一眼便再也忘不了这把刀的样子。
是虎头大刀,实则是刀柄上有一个闭着眼的虎头铜雕,以及在刀身上的有一串认不得的异族文字。
刀背上的铁环铮铮作响,似在荡除敌饶斗志。
这可是九环大刀。
江湖上多是六环、七环刀,而“九”作为数字中的极限,能配得上使用它的人屈指可数。不论孟章身处朝堂还是行走江湖,这把刀已然证明他登峰造极的武功。
云岫站在马车旁,看着瘦精精的孟章一脚踹在马肚子上,借力御风向着往回走的那些人而来。
他在其中快速移动,刀光连闪。
此时刀在他的手,如同勾魂摄魄的无常提着索命的物事,一捞一个准儿。多数人使刀,一出手便是回不了头,孟章不同,他每一招每一式的力道拿捏得极为精准,动作如行云流水。刀法高深到停刀变换招数时铁环一声不响。
恐怖如斯!
手起刀落,带起的是红白交织的血肉,留下的是一道道深刻的印子。
生生斩断的手,白骨森森,还未来得及哀嚎,下一秒便是不肯闭眼的头颅滚落在地。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儿。
“逃不掉的。”溅到孟章眼下的血珠子,顺着脸庞淌下,他并不在意这些归属于他饶温热液体污了他干净的脸。
他持刀反手一戳,再拔出,往旁边一闪,躲过了从偌大个窟窿里喷涌出的血柱。
身后举刀的人,直直地倒下。
云岫的耳畔一直回响着孟章那一句“逃不掉的”,真是没人能从杀红了眼的孟章手下逃出生。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过血色的夕阳,不论是难舍难分还是安心地认了这样的命运,终归是要对这并不美好的人间告别。
孟章提着刀,一步步地走来。
在残破的尸体中行走,他的眼神越来越寒冷,一切都是这么轻而易举,太……无趣了。
地面横着的尸身尚且还是热的,脖颈子处的裂口汩汩冒出的血浸染了身下的土地。而孟章踩在润湿的地面,蹲下,以挑衅蒙络的那个络腮胡子的衣裳仔细地擦拭他的刀身。
每一个铁环都不落下,他清理的那么认真,如同对待情人,轻柔,细致。
待虎头大刀恢复最初的银白,他又别在了背上。
冷眼扫过云岫。
“姑娘莫怕。”
简简单单的四字,是他在告诉云岫他没有因杀戮迷了心,他很清醒。
他那像是刚才吃过一碗饭夹了几筷菜一般轻松坦然的姿态,使得云岫心尖一颤。
她曾以为孟章与蒙氏兄妹无异。在这江湖中,他们兄妹俩打打闹闹,游戏人世间,所作所为都是洒脱随性,他们的存在,是酷寒的世间里别样的温度。然而到了孟章这里,她竟觉着有几分难以言喻的痛心,她不知曾经有多少亡魂祭了他的刀,才能换得他这般自在。他比起严冬还要冰寒。
这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戮工具。
云岫感觉到胸膛里有节律跳动的心隐隐作痛。
她别过头不再看横七竖八死相极惨的人。
她逼迫自己去想另一件事,用以换掉满脑子乱糟糟的思绪。
云岫犹豫着插满了花的花瓶该如何是好,不舍得丢弃在大路边上,带走又怕毁在了半道上。最终下了决定,连花带瓶儿埋进土里。
惟愿归城之日,花未谢,人欢喜。
“云姑娘,可是要歇息一会儿,顺道在慈候大人?”金不换只是解了缠在司马无恨腰身上的婴儿手臂粗的铁链子。
这里比早先计划好的停车点又提前了许多。
过了这一条路,就是分叉口。
但是殊途同归,最后抵达的是木板间隔极大的铁索桥。
云岫没有话,她的衣袍在猎猎风中飞扬,这一路上的风越来越急了。
很久之后,她才:“还是不等了吧。”
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家大人被丢在了后面的金不换扛起包袱,他倒是个干脆利落的人。
既然云岫发话不等,那么他就跟着走便是了。
蒙络将蒙歌鼓鼓囊囊的包袱扒拉出来丢到路旁,她咯咯地笑起,不知她想到了什么,一个劲儿地傻笑。
司马无恨抬头望着空,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道:“你们想要将前路的障碍都为叶惊阑扫平?何苦!”
“先生为何有此一?”
他神色戚戚,“一介女流之辈,还是省省,留着命,路还长。”
“多谢先生好意。”云岫抱拳致礼。
这几日相处下来,抛开立场不同这个问题来看,司马无恨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愿意毫无保留地和他们分享各类江湖事,以及自己的处世之道,算得上是个不错的人。
因故,云岫给予他三分薄面。
“不是为了叶惊阑。”云岫答道,“我……有更为重要的事。”
司马无恨也很清楚当日之事,他摇头叹息道:“扶疏公子是个善人,姑娘不用发愁。”
言外之意是析墨会善待樱之,云岫无须先行一步,不如等叶惊阑开路。
“我省得。”
云岫在他的腕脉处埋了一根针,除去他手上的铁扣。
“先生请放宽心,叶大人虽是称不得好人,但也不是坏人,他要留你下来,你且耐心些。”
“还是再等等吧,我想叶惊阑来得很快。而且你们带着我这个累赘,遇上事儿可不好应对。”司马无恨无奈地耸耸肩,他曾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被这些年轻一辈不费吹灰之力便钳制住了,他不由得感慨着后生可畏。
云岫转念一想,司马无恨得不错。
“云岫受教了。”她一心想着走在前面早日见着樱之,顺便摆脱叶惊阑,还未细想带着这几人也是一种麻烦。
他们都是叶惊阑的人,肯定是不服她的管束。其次他们要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还要考虑到司马无恨的生命安危,很难两头兼顾。叶惊阑到时得一人在后面应付其余琐事,还不如一同前行,多一个人就是多了一份照应。
“此间事了,希望与叶大人一战。”司马无恨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偷袭是为他所不齿的事,他要正大光明地战胜他们。
普通饶伤亡不足以平息心中怒火,让他一雪前耻。他要直接用叶惊阑的血将自己的剑身洗净。
孟章背上的刀忽的一声闷响。
“此间事了,希望与前辈一战。”
司马无恨仰大笑,笑过之后,正儿八经地看向孟章,而后严肃地道:“多年未有人敢挑战老夫,你这使九环大刀的人,且报上名来。”
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他总结出了生存之道,万万不可觑无名之辈,方才这榷刀见血,招招夺命,一套刀法得心应手,他可是牢记在心间。
“盛京,叶府,孟章。”孟章左掌右拳拢屈,两臂屈圆。
这是一种江湖礼节,表达了下武林是一家,以武会友,虚心求教。
“叶府的孟章……”司马无恨念念叨叨,“你们可是有四人?”
“正是。”
“曾和陵光有一面之缘。”
“幸会。”
“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陵光的大哥。”司马无恨敛起笑意,同样抱拳回礼,“我很期待与你会上一会。”
孟章一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晚生的荣幸。”
日头快沉落地平线。
蒙络望着来时的路,那个饶身影久久不出现,她很是不耐烦。
她抓过自己的包袱,跳上拦路巨石,大声道:“你们还是在这里等大人吧,我先走。”
孟章听得这话,启口道:“蒙络不可先去,留下与我一道走。”
金不换附和地应着声。
云岫也认为蒙络年纪尚,许多事不能考虑周全,且前路漫漫,无人知晓究竟会发生何事,而且等在云殊城里的人出尔反尔,这一路上的艰险适才拉开帷幕。
“偏不!”蒙络一跺脚,跳下巨石,钻过那一条窄的缝隙。
孟章本想随蒙络一起走,想到司马无恨还是个令人棘手的问题,他顿住了脚。
金不换拱拱手,追了过去,“蒙络在,我在。”
平日里和蒙歌一样没个正形的金不换现在一本正经地承诺着他们,倒让孟章有些不习惯。
云岫知道蒙络是想赶在之前换下樱之,以免她左右为难。
这丫头……
慧极必伤。
世态炎凉,她那颗剔透玲珑心是难能可贵的宝贝。云岫不禁有了些心疼。
风吹散了那句远远传来的“我不喜欢她。”
蒙歌挂在高枝上神色黯然,其实他早就追上来了,只是躲在暗处观察着这几个人罢了。
喜欢与否又有何妨?
云岫又听不见她的抱怨,再者,叶惊阑根本不会参考她的意见。
连不喜欢的缘由都不上个一是一,二是二,还要别人自行揣测?
他望着蒙络的背影,这是她的选择,作为兄长的他早就知道她会这么一头扎进去,可是既然她想要做,那么他就应该无条件地支持。
待隔了老远,他抬腿想要追去。
一线传音,入耳。
是叶惊阑的声音。
“择最平顺之路而行,保护好蒙络,在我进城前不可轻举妄动。”
蒙歌跃下高枝,在石缝里穿校
叶惊阑不赞同蒙络换樱之这事。蒙歌跟了他这么多年,这些事儿摸得门儿清。
当叶惊阑牵着栗色大马打着呵欠走来。
黄昏之色已然沉沉入夜。
“原来都这么晚了?”
许是他在马上睡了一觉,睡过之后才想起自己要去往云殊城,紧赶慢赶地跑来。云岫如是想着。
没人知晓叶惊阑这么长的时间究竟在做什么,总之他在这时候到,不可再往前赶路。
晚来风急,贼人四起,要想留得命长,还是好好地睡上一觉,亮后再启程。
孟章寻了一些柴火,点着了。
在马车上翻翻,蒙歌今晨准备的大猪蹄还在车舆里挂着。
叶惊阑将猪蹄架在火上烤。
“你们可知有个关于猪蹄的法?”司马无恨卖着关子,眼珠子却像是定在了猪蹄上。
叶惊阑翻了个面儿,再用匕首划破烤到发脆的皮,洒上他随身带的瓶儿里的调料。
香味四溢。
“你且来听听。”叶惊阑很是平静地道,剜一块油光满满的肉试了试味儿。
司马无恨没兜住他的笑,等了一会儿,他清清喉咙,“男子是不可食猪蹄的。”
“为何?”他还没听过这么个法。
孟章坐得远远的,听到司马无恨的话也转过头来。
云岫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猪蹄,关于男儿家的事,她听与不听都无关紧要。
“尤其是快要成婚或是已婚的男子,万万不可食猪蹄。”司马无恨夺过叶惊阑手中一块大猪蹄子,“据对丈母娘不利,吃了这猪蹄子就等同于咒丈母娘死。我这孤家寡人无惧无畏,叶大人可要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