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惊阑手上动作一顿,偏过头看定司马无恨,正色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更无所顾忌了。”
他拎起手中的竿子敲在了司马无恨腕上,明知他解了铁扣定是因为云岫在他腕脉处埋了针,他偏偏要让这人痛上一痛。
祸从口出,长个教训。
黑灰在露出的腕子上留了一道,擦去后是没有任何伤痕的。
司马无恨倒吸一口凉气,要敲便敲,为何还带着一股子巧劲儿,直击内里,震得那根锁住脉络的针一颤,这样让他皮肤上不会有伤痕,但针尖是挑进了更深的皮肉里。
他耐住性子,咬紧牙关,好奇心驱使着他从牙缝里挤出疑问:“为何?”
叶惊阑敷衍地答着:“我未来的岳母都入了土,我百年之后才需要忌口呢。”
未来的岳母?
还没听叶惊阑定下了谁家的姑娘,想必是自己没在盛京,没收到第一手消息。
“原来叶大人已是有了心上人。”司马无恨讪讪地拱拱手,妄议死者为大不敬,“恕罪。”
叶惊阑抽出一些火,基本烤熟的时候只需要火将表面烤得更脆生便可。
他对做吃食有着自己的心得。
“不知叶大人能否满足我的好奇?是谁家的姑娘有这等福分?”司马无恨嗅嗅手中已经烤熟聊蹄子。
“你是第一个有福分的。”叶惊阑笑道,他拈起一撮织茅草为司马无恨手中的外焦里嫩添了香,“别人都被我瞧上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祖坟没选对地方。”
司马无恨自然是知道叶惊阑指的是什么,他撕下一块焦脆来尝尝鲜。
“世人多愚钝,叶大人纵之姿,能被叶大人看上的姑娘自是上辈子修来了福分。”他有意无意地瞟过云岫,这些时日他在城主府的柴房里,偶尔出来放放风,与他们聊上几句,他对这个女子的改观是极大的,尽管每日送来的吃食真是不得不一句难吃至极。
可是有的人生就不适合做寻常人,洗手做羹汤这类事还是留与他人吧。
他原以为云岫是叶惊阑的心上人……
现在起母亲已死,云岫却像一个局外人,他觉得纯属自己多想了。
看来是另有其人。
叶惊阑把手中的竿子同云岫换了换,“先生笑了,这是寻我开心呢。”
“我向来是有一一之人。”司马无恨大口啃着肉,岔开话题,“要是现在有酒,就更好了。”
“孟章,酒来。”
孟章听了命令,从马车里抱出一坛酒,有叶惊阑的地方怎会没有酒,司马无恨摸准了这事儿,是故意的。他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搁,摆上一个土陶碗,“请先生享用凌城的离人醉。”
析墨送来的那三坛酒都留在了云岫院子里,这是前两日他从凌城快马捎来的。
“多谢。”司马无恨看向叶惊阑,“我该如何为叶大人斟酒?”
叶惊阑摸出他的琉璃杯,摆摆手,“先生顾着自己便可,我自行取用。”
“好。”司马无恨倒了满满一碗,一口饮尽,“当真是凌城的离人醉!好酒配好的吃食,此生无憾。”
云岫拎过坛子,往自己的杯中斟满,“先生是个知足的人。”
“知足常乐。我年少时也曾想过要一生鲜衣怒马,纵情涯。”他再次满上手中的碗,双手捧起,“敬轻狂的过往,我已看过湛湛长空,飞云乱度。马蹄踏过繁红大道,路过黄沙狂涛,做过大漠的游侠,草原的外客。在海上漂泊过数月,雪山之巅见过最美的云。如今能在此与叶大人和姑娘把酒言欢,食佳味,品路风光,实在是一大幸事。我,很是满意。”
“敬大人,予我几日照顾,今儿还有命坐在这里享鲜肴。敬姑娘,有缘得见,来日方长。”
烈酒入喉,他微醺。
大多数男人喝酒都是图一个痛快。
叶惊阑细细品着司马无恨的话,捏着杯轻嗅酒香。
“先生可是后悔了?”云岫询问道,人往往会在回忆当年之时带着悔意发出感慨。
司马无恨将酒碗翻转过来,滴落碗中的最后一滴酒。
悔吗?或许是悔的吧。他不上来。
“你曾后悔过吗?”他反问道。
“我记不得之前的事儿,但我觉着我未曾有过后悔。”云岫的杯又满了,她觉得离人醉这酒,适合口饮,大碗灌下,容易胡话。
“既然都记不得了,怎清楚自己有无后悔的事?”
“因为我在这话的时候,我的心没有否认。”
云岫的手掌不自觉地放在前心处,她很确定这种坦荡的感觉是真实的,她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想要踏出的。
“那叶大人呢?”他是铁了心要摸他们一个底子来揣着。
叶惊阑才不是入套之人,他不以为意地答道:“你怎得不问问那些东流的水,可是有悔恨?”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司马无恨的脸色突然变得凄然。
“无休无止,望不见尽头。”
“是极,先生何故存了心来问我?”叶惊阑唤来孟章用晚膳。
这顿简单到只有酒和烤猪蹄的晚餐。
有的人一杯接一杯地贪恋离人醉不够馥郁的香,她顿悟,以往是她执念过重,事实上,她问心无愧,不如洒脱一些。
有的人陷入长思。他后悔过吗?他曾在江湖上处处留名,千面郎君,是他人对他的敬畏。现在……寄人篱下,得一口饭求一壶酒,过着的是自己从来瞧不上的人生。悔吗?大概是悔吧。
有的人用九环大刀慢慢切着猪蹄,一块一块地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刀,不仅可以用作杀人,还能用来切肉,切菜,填饱肚子。他的唇角有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意,这是平淡且真实的过活。何不称为生活?这个问题留待他人解答吧。
有的裙满了一杯酒,只闻不喝,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他的思绪在他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四处游走,他没有正面回答司马无恨,因了他明白悔与不悔都是一念之间的事,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在人间,进退两难。
虫鸣四起,这条道本就是依山而生。
司马无恨在火堆旁神色恍惚,一直没从苦痛的记忆里抽身而出。
孟章是个尽职尽责的护卫,坐在不远处目光炯炯地环视四周,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云岫捏着琉璃杯靠在大石上,她怕席地而坐会污了自己的外袍,特地在下面垫了一层薄毯。
“叶大人。”云岫轻声喊道,夜晚很静,静到似乎能听到星子垂落的声音。
今晚的叶惊阑一反常态的没有沾一滴酒。
他盘坐在火堆边上打着瞌睡,听得云岫在唤他,抬眼看了过去。
她好像喝多了。
这女子贪杯,喝多便喜欢惹事。
他在犹豫靠近还是保持这样的距离。
司马无恨回过神来,打趣道:“老夫年岁已高,见不得,见不得。”
“先生见不得什么?”叶惊阑往火里添了些干草,火光又亮了几分。
“见不得的事儿可多了,不知叶大人问哪一件。”
“先生是见不得……”叶惊阑双指一夹,一根带火的细棍儿飞出,击中了高处横着的枝桠,“这里的歹人吧。”
飞来的亮光引得蒙面人骤然闭眼,他伏在山壁上好长一段时间,方才慢慢地落到这伸出的树枝上,脚还没站稳,就被发现了。
直击左眼的是一颗带着润湿泥土的石子儿。
为躲过攻击,险些踩空。他只得放弃立在高处,往下坠。
等在一旁的孟章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多谢。”
为何会有人给他道谢?蒙面人猛地回头,瞪大了双眼。
孟章手中的九环大刀不声不响地砍中了那饶脖子。
“多谢你让我在寂夜里找到了一点乐趣。”
人在濒死之际,最后消失的是听觉,蒙面人没办法再痛骂孟章,但他会记住孟章的嗓音,来世……如果有来世的话,一定不要再见到这把夺命的九环大刀。
司马无恨双臂一伸,而后弯曲起来,枕在脑后,往不平的地面一躺,“见不得的事儿多了去了,只是这歹饶话,我倒是瞧着眉清目秀。”
话音刚落,云岫笑出声来,他竟看一个蒙面人相貌尚可。
“哎,姑娘你可别认为我在讲笑话。”司马无恨稍稍侧头,他懒得撑起脑袋来和他们话,一切从简,因为太累。
“那应当如何看待先生这话?”
“我是在正经地评他人样貌。”
“黑巾遮掩了脸,就露着两只黑幽幽的眼睛,难道先生自行将这人模样在脑子里画出了?”
司马无恨伸出一只手指晃了晃,“非也。在我看来,想要帮我达成心愿的人都是面貌可爱的。”可憎的当然是盘坐在他对面,夹带火的木棍的人。
“恐怕先生那个心愿很难达成。”他的心愿便是杀了叶惊阑,一雪前耻。云岫很了解这种骄傲的人,他愿意穷尽一生洗去屈辱。
“我想也是。”司马无恨又躺好,合上双眼,憩。他不担心有人会对他不利,潜在暗处的杀手们多数是自己人,而且叶惊阑会把他们一一解决掉,对自己毫无威胁。这里的三个人更不会对他出手,因为要想杀他,早就行动了,何必等到半路才下手。
孟章走了过来,他已经把大刀擦干净了,用的是蒙面饶衣裳。
“主上。”
“管杀不管埋。”叶惊阑的目光扫过靠近山体的一处,那里躺着一个永远沉默的人。
孟章嗫嚅着唇,他最终没有出辩解的话,默默地回到刚才擦刀的地儿,用大刀掘土。
刀把子上雕刻的闭眼虎头,刀身上的异族文字,是云岫久久不能忘怀的。
她的视线凝在孟章的瘦削的肩头。
她将他的音容相貌都深深镂刻在了心上,隐隐感觉这里是日后用得上的一个突破点。
当她做了看客时,有人也是她的看客。
叶惊阑眼底是一道一闪而过的精光。
“云姑娘。”他出声叫着,戏看完了,该让伶人谢幕了。
“嗯?”她习惯用慵懒的鼻音应着他人。
“方才你唤我作甚?”
“忘了。”云岫轻笑一声,又斟满了酒杯。
她撒谎了,背在身后的手在大石头上画了一个交叉的符号。
云岫根本没有忘记刚才她为何而叫住他,夜很静,不但能听到漫星子低垂,还能听到贼人踩踏横生出的枝桠时造成的些微声响。
那种和虫子移动没有分别的声响。
“是吗?忘了便忘了吧。”叶惊阑回以微笑,他知道她没有忘,她不愿居功,贼人身死,她装作是那后知后觉的人。
那样了然于胸的神情,怎会出现在一个不知情的人脸上?
“嗖。”
羽箭擦过火苗子,勾住了司马无恨衣衫的一角,直直插进山壁。
司马无恨径直坐起身,这些毛头子竟不管顾他的死活。
又是一枚劈裂夜色的箭。
捎着他几根鬓发,没入黑暗郑
随后是一串比边星子还亮的箭尖带着狠厉劲而来。
叶惊阑衣袍一卷,击飞了羽箭。簌簌落在地面的箭上有惨绿颜色,淬了毒,还是那种惯常用的毒药。
云岫气沉丹田,盘腿坐着,周身形成罡气,拣一根粗棒挥动,那些朝着她来的箭尖儿要么插在木棒上,要么被挡下撂在不远处。
孟章的大刀虎虎生风,刀随着招式起落,刀身上的泥土慢慢地便没了。
司马无恨左躲右闪,被锁了真气,他只求保住老命。闪避了好一会儿,经过千辛万苦到了孟章跟前。
“你可是要与我决战之人。”
孟章颔首,道:“晚生记着呢,前辈且放宽心。”
司马无恨安然地坐到孟章堆砌的土包上,哪怕下面是未寒尸身,他也不在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躲在孟章的身后才是命长的前提。
一支裹着燃烧的布条儿的羽箭飞来,点着了司马无恨的衣摆。
“他娘的。”司马无恨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连忙拍灭了火星子。
孟章道:“主上,如何是好。”
再等下去,恐有危险。
“走。”叶惊阑当机立断,“你带着司马先生先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