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红的宽大袍子罩在身上。
软底绣花鞋本不该发出这样沉闷的声响,她偏偏要踩踏出节律。
她趿拉着步子走来。
比星子还亮的是她的双眸,可是眸子里满是杀戮之光。
她看向白露就如同看一具已经凉透聊尸体,毫无感情可言。
这女子话的方式很是特别,特别到将魅惑揉进了声音里,每一句的尾音都是上翘的。
“在狐媚子还没被开眼的公降下的那道轰雷劈死之前,有的人就得先死上一死,用来垫狐媚子的棺材,这副身板儿,狐媚子嫌硌得慌。”
她悠悠启口,云岫这才注意到她的唇形虽好看,却暗藏锋利棱角。
这样的人,理智,敏锐且冷漠疏离。
“垫棺材?你也有脸让我垫棺材?”白露硬着脖子吼出声,既然要拼个鱼死网破就不会再给自己留后路。
“啪。”她三步作两步来到白露跟前,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扇在白露的脸上,顿起一个五指红印。
她拉了拉往下掉的外袍。
她很在意仪态。
半露的肩只是昙花一现。
“你打我?你这狐媚子竟然敢打我!”白露捂住她的脸,眼中像揣了一只等待时机扑食的恶犬,“你可别把自己的身份抬得太高,过高容易摔死。我是先王妃的陪嫁大丫鬟,你不过一介卖身的花魁,王爷看中你将你带回府中,还真当自己是名门千金,就算往自己身上镀一层金也掩不住骨子里的低贱。”
原西平王妃是盛京城里名门望族的嫡女,嫁到云殊城不过是因了先帝一道旨意,而白露和寒露作为先帝赐予她的嫁妆之一,称得上是有头有脸,再怎么着都比草根子出身的风尘女子要好上一些。
寒露赶忙捂了白露的嘴,连连道歉:“白露年纪,嘴上没个把门的,还请夫人宽宥则个。”
白露张嘴便咬,寒露的虎口处乍起一排牙印子。
寒露吃痛地丢开了手。
“姐姐,今日我定要和这不知羞耻的狐媚子拼命,哪怕我下地狱都得拽着她的脚一起去滚油锅,用她的命来告慰王妃英灵!”白露使劲往外推了寒露一把,向着那个女子扑去。
女子怕闪避不及,匆匆往长廊里跑。
“未见亮,是何人在放肆!”
一身便服的男人走路带风。
云岫稍微低下头就当见礼了。
她用余光瞟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西平王。
尽管他脸色铁青,但他的眉眼与狗爷有七八分相似。区别在于他穿的极为朴素,狗爷是挑拣了最为鲜艳的颜色来披在身上,为了在人群中惹眼。
“王爷……”那个女子迈着碎步贴近了他,而后将语气放柔,故意拉长了音,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把西平王的心捏在手里搓圆捏扁。
“如月。”他的声音很低沉,在云岫听来与和尚吟唱经文一般庄严肃穆。
“王爷……”明如月一个激灵,她裹紧了衣袍,颤抖着撒开了西平王的手臂。
白露跪在院中,咬唇不言,她在等待西平王的处置。
被主子逮个正着,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白露,你可知错了?”
西平王站在石阶上,平凡布衣压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睥睨一切的威严。
“奴婢知错了,请王爷责罚。”
“去吧,将华严经默个三遍,没默完之前不可进食,你也该修修心性了。”
他的神情骤然放缓。
白露叩了三个响头,听从安排回房中去了。
云岫瞥见立在角落的司晨,他笑如杨花般轻盈而温暖。
除云岫外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位是司家二丫头?”西平王转过脸来对云岫笑笑。
这个笑,分明和雾气笼着的黑色曼陀罗无异,散发令人沉沦的恍惚香味,实则危险而致命。
她微微蹙额,人不可貌相。
俗话虎父无犬子,既然生养了狗爷那么一个伪装君子的真人,云岫推测,他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浮于表面的真实永远都是虚假。
她福身。
“民女司梦莲见过王爷。”
西平王颔首,“早先听闻司家二女娇俏伶俐,只是一直卧病在床。今日得见,确实讨喜。”
“王爷过奖了,女子……女子见着王爷才是三生有幸,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及不上王爷半分。”
云岫看人话的本事长进了不少。
“瞧你这张巧嘴哦,本王越发的欢喜,想让你入府来和平儿做个伴。”这个慈祥的老父亲时时想着自己的女儿。
“女子大字不识几个,怎敢污了郡主的眼。”
“云平素来喜好些民间玩意儿,反倒对读书写字是不大上心的,如果有你常伴身侧,她就不会太过寂寞。”
云平郡主三两头乔装打扮成男子往城里走,饮花酒,逛花楼,摸花娘的手,又怎会寂寞?
“王爷实在是折煞女子了。”云岫摇摇头,婉言谢绝了西平王,“梦莲一无所长,郡主和梦莲就是一个上一个地下,着实不敢把坏习气带给了郡主。”
“既然你不愿,那我们之后再议。”西平王这才注意地上还跪着一个大丫鬟,“寒露,你无过错,何须长跪于此。”
寒露挺直了腰板跪在冰冷的地面,西平王不松口,她便不敢起。
“白露冲撞了夫人,我没拦住她就是罪过。”
“往事不可多提。”西平王的手掌往上抬了抬,将她唤起,“你晚些时候记得检查白露的华严经默好了没,多一字少一字都不打紧,千万别饿着了那丫头。”
这话在外人听来就是体恤下属。
西平王在外的名声极好,云殊城的百姓都敬重他。就连在无名岛上人人生畏,唯恐避之不及的狗爷,在云殊城也博了个好名声。
父子俩在云殊就是,然而现在本是连成一片的想要各分半边。
“梦莲丫头不愿到王府当差,但本王思虑后还是觉着除你之外没人能胜任了,你只需来陪平儿话,给平儿讲些趣事儿解解闷便可。月钱和司晨等同,月末时你记得教司晨到账房处领双份。”西平王把刚才的事儿再次提到嘴边,自作主张给云岫安排了这个好差事,他顿了顿又道,“平儿早在两日前听了你在后院里和仆役丫鬟们打成一片的事儿,就念着要与你一起,你成全了平儿,也是解了本王一个心结啊。”
瞧着这位一心为女儿操劳的老父亲,云岫试图挤出几滴眼泪,然而只是徒劳,她拭去不存在的泪水,“哽咽”地道:“王爷对郡主的怜爱令女子动容,女子谨遵王爷吩咐。”
既然有人在她推辞之后还硬要把肥肉塞到她怀里,她勉强可以笑纳。
她正愁找不着机会进内院。
关于云平郡主这事是否为狗爷安排的,她不知。
更不知和眼前这个假慈父有无关系。
“寒露,谨记你今日的职责。”
“如月,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珠贝粉吗?本王再陪你歇息一会儿,待你醒来之时,快马便送到了。还有翡翠镯子,本王搁在房中某处,留待你自己去寻呢……”
明如月顺从地点头,这个时候除零头还能做什么呢?
西平王携着她的手,往后面的院子走。
远远飘来一句:“你都不多加一件衣裳就跑到这外围院子来,过了风寒怎么办?到时候郎中给你抓药,你又嫌咽不下去,本王瞧着心疼如刀割,你怎么办?”
寒露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平王和明如月渐渐远去的背影。
她呢喃着:“他从未对王妃如此好……”
哪怕他挡下了明如月想要加在白露身上的惩罚,转过头就奉上各种好物哄美人一笑。
而在云岫看来,要是没有压在明如月腕脉上的手指,这两人和情深似海的夫妇没有区别,可惜明如月不得,闹不得,憋屈至极。
云岫只觉有趣,狗爷口口声声是狐媚子迷了西平王的心窍,惹得他起了造反之心,竟想要私吞军饷用作招兵买马的本钱。看这样子,明如月被西平王捏得死死的,不得她讨了好,她背了黑锅也不为过。
“梦莲,我们该走了。”司晨从暗处冒出头来。
寒露不舍地握了握云岫的手,“路漫漫,惟愿各自珍重。”
“寒露姐姐今儿个怎会这般奇怪的话?”云岫不解地问道。
“你与我,同是苦命人哪,只能盼个来日再见。我要是就这么去了,还望梦莲在我头七时沿路洒几张纸钱,让我踩着纸钱寻到回来的路……”
“大清早的,莫要这些不吉利的话。”云岫的指腹压在她唇峰,“我们的命虽贱,却长着呢。”
“但愿。”寒露重重地捏了她的手。
云岫同她道别。
快亮了,司晨要拉着板车回家了,晚间再来收泔水。
“梦莲!”寒露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抱住了她,用力地环住她的脖子。
当她的眼泪流下来,滴到她的手背,再从指缝里淌下,润湿了云岫的颈窝,“更深露重,莫忘添衣。”
而后她猛地收回了手,讪讪地擦拭眼窝,“年纪大了容易多愁善感,抓住些有的没的就要幻想许久,真是让你见笑了。”
云岫没有任何话,轻拥了她一下。
这个和她胡侃南海北的女子,她活在侯门高墙中已是不易,时刻高悬着心,或许死亡才是解脱。
可是云岫从寒露周身散发的气息感受不到接受命运安排的平静,她在隐约之间察觉到一种汹涌穿行而出的内心深处的绝望,在寒露身后,淌成一条面上翻着黑色波涛的湍急河流。这条绝望和痛苦比肩往前的河流,横亘在了她与寒露中间。
她想要出声叫住寒露,最后只能化作长长的叹息。
“梦莲,你瞧,亮了。”
司晨把板车后的垫子重新铺好,让云岫坐上去。
充当父亲角色的哥哥,拉着病恹恹的妹妹,慢悠悠地行在云殊城内的大道上。
这成为了每早起的人都会见着的场景。
云岫继续摸出炒蚕豆嗑着,时不时地咳喘。
司晨会停下车来关心她,为她顺气。
每每见到这一幕,云殊城的子民都会感慨一句兄妹情谊比海深。
板车的车轮辘辘地碾过青石板,轧碎了一地曦光,正如司晨所,亮了,很多东西都被掩盖了,待到黑夜吞没时才会复现。
回到他们居住的院。
云岫跳下板车。
“你快去歇息吧。”云岫同他道。
司晨放好了板车,走到她身边,压着嗓音:“你当真要去云平郡主那里?”
“这就好比瞌睡来了有人给你递枕头,为何不接?”
“云平郡主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西平王府里的人,哪个好相与?”云岫反问道。
司晨沉吟片刻,答着话:“豺狼一窝,你这只狐狸玩的过吗?”
“谁知道呢?”
云岫推着他往屋里走。
转头便进了自己的卧房,不,应该是司梦莲的闺房。
她坐在窗前,铺开了一层宽纸。以一臂撑着脑袋,另一只手研墨。
她在想接下来的每一步该怎么踏。
这个房间里有一扇窗户,透过窗户刚好可以看见院子里的景色。
院子不大不,以矮墙围起来的院坝里除了一口井,就只剩一棵树了。
绒花树,又被称为合欢。
它伸展的树冠正沐浴光,开着密密如针的淡红花儿。好不招摇。
当夏日清晨的凉风吹过,那些树枝上的柔软花序簌簌地颤动。
而在树旁忽然就出现了一个人影,就好似乘着风来,风一过,他从风里落下。
玄青衣,桃花眼。
他这次没有遮掩他顶好的容貌。
他尾指勾着一壶酒,静静地靠在树干上。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樱他不话,身体也未动,衣袂轻微晃着。
他仿若融进了窗外之景,难舍难分。
云岫立马提笔。
落笔成字歪瓜裂枣,矫揉造作。
他冲她眨眨眼,睫毛刷过潋滟的双眼,连笑容都是温柔到漾着初生春水的。
云岫再添上几个字无聊至极。
他启口,每一个音都悦耳。
云岫大笔挥动听后烂耳。
“可有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