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叶大人这张嘴骗人也骗鬼。”
“可惜我骗不了你。”
叶惊阑略惋惜。
云岫端起蒙歌放在桌上的碗,筷子尖拨开了白米饭上那几片亮晶晶的淌着油的五花肉。
这几片五花肉可能是从一头肥壮到走路都成问题的猪身上割下来的。
她皱了皱眉,筷子一夹,几片肉以一个完美的弧线飞出了院墙,挂在了墙外的高树繁密的枝叶上。
那几片承载着一整头猪最后与人类的温存的五花肉,它历经艰辛,从阴冷潮湿黑暗的猪圈里,到了屠夫闪闪亮亮的大刀之下,油腻的且布满炼痕的案板之上,再到了采买之饶菜篓子里,最后在世子爷的大厨手中被做成了熟肉,云岫这一抛,让它没有按照轨迹结束它这一生。
蒙歌的笑声总是很爽朗明亮的。
他在目睹了这几片五花肉最后的结局时,不由得感慨一句:“它本想安安静静地死在别人肚子里。”
“这话的,就像你不需要上茅厕似的。”蒙络搬了个板凳坐在他身后满脸嫌弃地着。
蒙歌叹口气,别人都喂不熟的白眼狼,这可是家养的,家养的!
喂不熟的蒙络毫不留情地在他心上狠狠践踏,“肉的宿命就是吃下去,拉出来,明茅坑见。”
“……”蒙歌觉着自己是午膳吃得太过饱了,居然有些反胃的感觉。
这种压在喉咙口一阵又一阵往外涌的酸味儿使得蒙歌烦躁着扶墙扼住脖子。
“蒙歌!”蒙络一声疾呼。
叶惊阑踏出大门,见着凉在地上歪着脑袋往外吐唾沫的蒙歌。
蒙络一边掐着他的人中,一边把上他的腕脉。
“大人,他中毒了。”
唇抿成一线的叶惊阑回望一眼。
云岫仍是在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白米饭。
遛弯回来的燕南渝见此情景,冷下脸,睨了靠在门框上的云岫一眼。
他随后道:“珩之,我去请大夫。”
“世子爷请留步。”云岫搁下了碗,叫住了他,“这碗里的东西,需要一个解释。”
叶惊阑一怔。
当空的烈日好似忽然没了温度。
周身是如坠冰窖的寒冷。
燕南渝的目光在云岫方才端过的那只碗和地上躺着的人事不省的蒙歌之中来来回回。
他拧着眉头,“云姑娘,难道你怀疑是我做的?”
“事到如今,每个人都有嫌疑,不得不使人生疑。”
燕南渝但笑不语,拔足便往外走,带上院门的那一瞬,风送来了他的话:“这里的人随你处置。”
将蒙歌搬到了床榻上,云岫去查了那一碗饭。
果真是那几片五花肉上沾了毒,只是毒性很浅,只会让人昏迷一段时间,要是蒙歌不贪那一口肉,云岫会否将那些肉扒拉进嘴中?谁也不敢断言。
但,云岫素来不大喜欢肥腻的肉,又会否是有心人专程为蒙歌准备的?
思绪乱如麻。
满脑子皆是下毒之饶目的,是为了短暂的绊住云岫还是为了让蒙歌休息一会儿?
等到燕南渝把大夫从县城里拎了过来,蒙歌已经能靠坐在床边了。
大夫象征性地为蒙歌开了几服药。
虞青莞像个没事人,从后院出来,端着一个竹制簸箕,里面全是新鲜的毛豆儿。
她疑惑地问道:“云姑娘,请问这是怎么了?”
视线凝在燕南渝身后的云岫回过神来,偏头看向她。
虞青莞是个勤快人,满满一簸箕的毛豆儿,要是不花些时间去剥,恐是不容易。
她顺着云岫慢慢往下移的目光,笑吟吟地:“我想着络络平日喜欢嚼些零嘴儿,便自作主张去屋后割了一些豆子,晚些时候便可以煮了,待水沥干后装进袋子里,她取用很是方便。”
“有劳虞姑娘了。”
叶惊阑特地去捏了一颗豆子,还有挂在簸箕上的几片青翠的叶子。
挺新鲜的。
还有些没剥出的豆子,上面的浅毛很刺手。
叶惊阑意味深长地看了虞青莞一眼。
虞青莞下意识地往身后背过手。
燕南渝站在她的后面仔细瞧着,他冲叶惊阑一眨眼。
叶惊阑会意,燕南渝已确认是她亲手剥的毛豆儿。
而后走进大堂的是燕南渝那些长得千奇百怪的丫鬟们,她们排成一排,低头,垂手。
又过了一刻钟,他的厨子迈着步子急匆匆地来了,这是一位胖手一个劲儿蹭着自己围布的胖汉子,满面红光。然而这满面的红光并非是因碰上愉快的事儿或是自己想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而从厚厚的皮下透出的,而是这胖厨子本就是一个红脸。
他是燕南渝从镇南王府里带来的,还不大习惯这里的气候。
燕南渝例行公事般问道:“李壮实,今日的午膳可是出自你的手?”
“回禀世子爷,全是老奴一人做的,蒙姑娘想来打个下手,我也没让她进厨房。”李壮实的手不安分地来回蹭着。
围在腰上的满是油污的厚布快要被他蹭薄了,甚至蹭出一个洞来。
李壮实的粗腿不住地抖动,其实他不想在世子爷面前扭动不停,是他的肉不自觉地在打颤,带起了宽宽的裤腿子像灌了风进去一般,左摇右摆。
“世子爷……蒙大人早先吃了老奴的饭也无碍啊。”他忍不住出声辩解,哪能给他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厚道人戴上“杀人凶手”这种高帽子呢?
道不公!
他的脸似乎更加红润了,早先是一颗柿子的颜色,眼下竟成了虞青莞经常送出的红果子的颜色,鲜红欲滴。
他喘着粗气,还想着要划清界限,又想到了燕南渝并非不明是非的人,自己辩驳过多反倒惹人嫌,不如闭嘴。
但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李壮实不开心极了。
燕南渝不置一词。
蒙歌靠在墙上,享受极了,自家妹子坐在床边上用调羹一口一口地心地喂着他名为“解毒汤”的普通汤药,这等好事,只有在他虚弱躺床的时候才能樱要不……过两给自己腕上割个口放点血,看看蒙络会不会照顾他饮食起居。他那又粗又黑的眉毛不停地上下跳动。
叶惊阑瞥着他贼兮兮的笑容,当真是春光无限好,他有病他躺倒。
他确实有病,脑子不大好使的那种病,无药可救。
“虞姑娘可曾到过你的厨房?”云岫直接问出了口。
“回云姑娘的话,李壮实从不骗人,没有就是没樱”李壮实朗朗回应着。
“你这肉是什么地方买的?”
李壮实答:“不见亮时,老奴便提着菜兜子去到那集市上从肉贩子手里买的。”
“你不是本城人,买卖时很有可能被入记上。”云岫从根源开始排查,她心想着,既然有人存了心要绊住她,不如就称了那饶心,大做文章,顺藤摸瓜。
李壮实又答:“世子爷教我平时装哑巴。”
没有了口音差别,稳妥了一分。
他想了想,再补充道:“去集市之前,我都按世子爷的吩咐以煤灰抹了自己的脸,尽量与本城人无任何差异。”
这么……滴水不漏。
丫鬟们互相查身。
一无所获。
“散了吧。”燕南渝一挥袖,“断案的戏演到这里即可,角儿没入戏,看客没到台前,演得再好也无人喝彩。”
那些丑得各有特色的丫鬟们乖顺地离开了。
叶惊阑忽地盯着燕南渝,唇角旁绽开两朵浅梨涡,“世子,我们相识已有十年。”
“十年有余。”燕南渝抬眸,两饶视线交汇于一点。
“那么,便拜托你了。”
“珩之,你本不必言谢。”燕南渝别开脸,“将虞姑娘请到房中严加看管。”
虞青莞微笑着福身,“听凭叶大人与世子爷的安排,女子静候佳音。”
她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颤动。
虞青莞的长睫一抖,眼角一颗晶莹泪珠子抖落下,没入尘埃。
美丽的姑娘的明亮眼眸只适合在欢喜时微微一带,乍起春意,亦或是落寞失意时有一时的哀沉,它适合每一种情绪的变换,在喜怒哀乐之中切换自如,却唯独不适合在它的身上切出一道口子,让倒映着空的湖水涌流。
如果女人本身就是屹立于武器之巅的杀器,那么女饶眼泪一定是杀器之王。
不管面对它的是谁,只要是一个还有心的人,那么在它从一汪盈盈之眼波里跳脱出来之时,总会惹得那个人心神晃荡。
譬如云岫。
“虞姑娘,我知……你是无辜的。”云岫的眼上投下一片阴翳,下一秒抬起眼,“只能先委屈你了。”
她不能妄言虞青莞真是被冤枉的,只能尽力安慰着这位落魄千金。
“不委屈。”一如初见云岫时那么拘谨,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抚着衣裙。在心底权衡,身份贵贱,总该有所不同,“多谢姑娘。”
她被“请”进了卧房,她的房门自此落了锁。
“云岫,去城中转转。”叶惊阑主动邀约着云岫。
云岫从燕南渝手中接过锁住虞青莞房门的大锁的铜钥匙,后又交到蒙络手中,“请蒙姑娘妥善保管。”
蒙络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认真拨弄一番才打开了盒子盖,将钥匙放进盒子中,“定不负所停”
蒙歌仍旧沉浸在自己造出的甜蜜世界里,那个地里有着很多他喜欢的事物,比如安乐街上那位最漂亮的老板娘,和他一块儿玩骰子的洋人,有声声唤着他哥哥的蒙络,还迎…
没人会在意蒙歌究竟在想什么。
因为,扮作男儿身的云岫和叶惊阑一同动身去了沧陵县。
行至半路。
“叶大人。”云岫兴致极高,她摇着折扇,脚步轻快,“自凌城初识你,我便一直找寻比你更为俊美之人。”
“可有找见?”叶惊阑看着她高束的青丝,竟生起一种抬手解了发带让那青丝散落的奇怪想法。
自己越发的不像自己了。
“方才找见了。”
眉眼一弯,如弦月挂树梢,柔和且美丽。
叶惊阑手握成拳,放在唇下,清清喉咙,装作不可思议的模样,道:“我比叶惊阑更美?”
“当然不是。”
这时候的她,令他想到了少女的娇憨。
他的声调稍稍往上扬了些,“那会是谁?”
繁茂的树在夏风吹拂下沙沙作响。
“区区不才虽不及叶大饶美貌,但论俊,我比大人要多三分。”折扇慢摇,扇面上绘的万里云海苍茫。
知晓她是故意缓和尴尬的气氛,叶惊阑轻笑一声。
“云姑娘的笑话,我很喜欢。”
相视一笑。
……
沧陵县。
随缘赌坊外。
门上被官府贴了封条,歪斜的牌匾摇摇欲坠。
“当时,明月楼就像这样,一把火,没了。”她舔舔嘴唇,走了一路,调笑了一路,有些干涩。
叶惊阑回头一眼,心中一凛。
那双眸子里,有着风吹过芦苇荡,轻轻摇晃的芦苇飘落的穗子,仿若一刹由夏转秋。
一双大掌覆上她的手。
若要此刻有人,定会认为这两个男子疯了,龙阳之好也摆到了台面上。
“在明月楼的废墟上重建了一座花楼。”
“嗯……”浅浅的鼻音。
她明白,新旧更替,不闻旧人哭是常态。
“新的楼主,你认识。”
云岫想了想,试探地道:“写烟?”
“看来这脑袋瓜子还没被扬城外的海水泡坏。”叶惊阑挑眉道。
薛漓沨收刀回鞘。
他冷声道:“我还以为是两个不识好歹的贼入记上了赛掌事的遗物。”
“把贼人去了,其他的全中了。”叶惊阑慵懒地着。
薛漓沨端详着云岫这身打扮,眼前一亮,“难怪陛下总是惦记着叶大人瞧上了一朵飘忽不定的云,这朵云变幻莫测,怎能不谨慎对待?”
“我原以为薛将军会我这副怪异的装束适合去逛窑子。”
“碍于面子,薛将军不会这么直白的。”叶惊阑顺着往下,“容易把自己的老底掀了。”
薛漓沨又吃一口哑巴亏。
遇上叶惊阑是不会有好事发生的,他深信不疑。
他望着往左边歪斜的牌匾,不禁感叹:“赛掌事在时,每日清晨会定时擦尽这块牌匾,如今他去了,那一众乌合散了,再也无人管顾这块招牌了。”
“我倒听出了薛将军有几分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