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沉,枫叶半红,古树浓荫如盖,古树下有一锦衣少年,正在盘着他的鞭子。
他一顿,又念叨道:“许……”
后面是什么?
他抓了抓自己梳的很规整的头发,这是他特地为了赴今日的约而捯饬出来的。
柳无色飞身一跃,盘坐在了树梢上,两手托腮,垂眸深思。
他竟然忘词了,将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不像他柳无色的作风。
树下立着一个秋瑰色衣袍的男子。
他负手望着这棵高树。
这是一处别院,是绪风曾置下的,他在江枫城里待着的这些日子多数是在这里度过的。
木叶深处,是浅浅的秋蝉细碎的鸣叫,一声接一声,跟吊着一口气还没咽似的。
“喂,我绪风大人,你把我带过来,是想囚禁我吗?”柳无色嘟囔着。
他没想到的是那日晚上他刚扛了半路,绪风清醒了,还顺手点了他的穴。
最后变成了绪风把他扛回了江枫城。
满心以为要进监牢吃牢饭了,没想到绪风还同他回了家。
虽然他那不叫家,就是一破茅屋。
贼要什么家?有地方躺躺就不错了。不睡江面上就算对得起自己了。
随后绪风就消失了,但他不允许柳无色对外透露。
这是唱的哪出戏?
今日,又领着柳无色到了他自己的院子。
柳无色内心很恐慌。
越是觉得有问题,越想不出有什么问题的事儿,就越容易使人害怕。
于是柳无色怕了。
他不再问着别人“你怎么不怕”,他自己退了一步,认了怂。
“不是。”
柳无色听了绪风的回答,稍微松了一口气,不过等待他的是什么,他还是不清楚,从未知而来的恐惧像穿堂风,引逗心湖之水,随时准备掀起骇浪惊涛。
“那……”
柳无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转来转去没个结果。
他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如果你想要把我送进监牢的话为何不动手?”
神捕大人从来不是烂虚名的,在他扛人不成,反被扛回江枫城的那时候,他就想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惹谁不好,偏要惹了神捕大人,似乎还惹了叶惊阑不高兴……
柳无色满脑子都是这两个的面容交叠,重合,又散开。
如果绪风要把他给杀了,他也是信的,问题在于,他希望自己是体面的,优雅的死去。
砍脑袋或是凌迟这种事,太败胃口了。
“我要你输了这场比试,但是我要你夺了那张信笺。”
“为什么?”柳无色自树梢如飞鸟一般掠下,将自己砸到了绪风脚边那个收着落叶的竹筐里,肆意地把身体扭成各种姿势。
他不大明白,输了还要把战利品给拿回来?要他先放水再覆了水?
这是什么个道理?
“柳无色。”
“到!”
直挺挺地从竹筐里站起来,他下意识地应着声。
绪风只淡淡地瞧了他一眼。
“神捕大人有何吩咐。”
绪风的神色一向很平静,他缓缓道:“你是青宁城的人,当年青宁城征兵,你可是去了?”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柳无色又倒回了筐里,声地:“但是我后来逃了。”
“难怪。”
绪风抬头看了看树梢,悬而未落的一片叶子在他的手臂轻扬的那一瞬,落了,碎在了柳无色的头顶上。
柳无色呼吸有些急促了,功夫这么高……
他这是挖了哪里的太岁脑袋上的土啊。
“你可曾爱过一个人?”
“啊?”柳无色挠挠耳后,这又是的哪门子的暗号,“爱?爱……当然爱过。”
别人有的,他也要樱
绪风目光一闪,清了清喉咙,“我觉得你并没有爱过任何人。”
柳无色变了脸色,梗着脖子,“胡。”
“那你爱过谁?”
绪风黯然一叹,和一青瓜蛋子拉扯什么爱不爱的,多费力气。
“我……我爱过……”柳无色眼中蕴着泪光,颤声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当然是爱过的……我为了她才受了蛊惑去了军营之郑”
“可是你逃了。”
“我走错地了!”柳无色动容,他惨然一笑,“谁让云轻营只收女子,纳兰家那个世子爷又是个孬货,留不住爷。”
“……”
柳无色噘嘴,嘴角翘起可挂油壶,他冷眼睨着绪风,“爷我可是为了纳兰千凛去的。”
“……”
他可不管绪风无语与否,“那些软得一推就倒的女娇娥配不得爷的爱。”
“……”
“行了行了,爷走了,怕了你了。”
着他便要从竹筐里爬出来。
“那你认为,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柳无色的脸盘子凑到了绪风眼前,就差鼻尖对鼻尖了,他手中的鞭子收进了长袖之中,“我没想到绪风大人也会为了感情一事伤神。”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柳无色拍了拍绪风的肩。
绪风的视线下移,这人为了和他平视而踮起脚尖真是……难以言的奇怪。
“这问题,问我就对了。”柳无色躺回了竹筐子里,昂起头,“绪风大人,你该不是怕潇挽赢不了我,所以放了我一马,把我领到这里谈条件的吧?”
他“啧啧”两声,摇头晃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
绪风的手腕一翻,木叶簌簌而下,将柳无色埋了个严实。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吃了一嘴叶子的柳无色连呸几次,嘴里那股子涩味才好了些。
“我不回答会怎么样?”柳无色扒拉下了脑袋上的叶子。
绪风的手指轻轻一弹,有一枚石子儿打中了古树树干,深深地嵌了进去,又用手指一勾,石子回到了他的手中,只留下一个深而窄的洞。
“像这样,留个洞罢了。”
柳无色吞着唾沫,在哪儿给他留个洞?
石子穿膛过,魂魄阴间留?
“就像我成了一条鱼,被人装进了感情这个大盆子里,不能游出。人总,可以相忘于江湖,而感情这个盆子,比江湖还大。”他的双臂一展,抡圆了画了个大圈,“比这么大还大,反正出不去,我就只好继续仰慕着了。”
“所以,是逃不过的劫数?”
柳无色的唇嗫嚅着,半晌之后才出了声:“我不懂什么劫数不劫数的。我只逃出了军营,没有逃出这个盆儿。所以我见着那个姑娘,想起了她,那么像……”
“云岫?”绪风的剑眉微蹙。
“对,是她。成竹于胸的模样,傲气极了。”
“纳兰千凛和她当真很相像?”
柳无色的脑袋一歪,靠在了竹筐的边子上,想了一阵,道:“我就见过她一次,没同她过话,但是我听见她与别人交谈……大抵上,就像云姑娘那样,云姑娘没有她那般冷傲。再者,纳兰千凛故去近一年,总不能自己刨开了坟头活了过来吧。”
“不定。”
“哎,死者为大,莫要揣测了。”柳无色缩进了竹筐里,将头埋进了双膝之间。
绪风揪起了他,那张脸上不清是个什么表情,想笑笑不出,像哭又在笑。
他对柳无色耳语了一句。
柳无色目光一转,捏了捏拳,低语道:“事成之后,我不吃牢饭。”
“好。”
“我想想办法……”
“好。”
墙后的女子附耳听着,什么信笺,什么那姑娘,这两人究竟在谋划什么,断断续续的,很是不真牵
她好不容易追到了这里,又不敢贸然进了院子。
既然绪风制住了柳无色,为何要绕这么一个大圈,还让她担心这么久!
该死的,杀千刀的,姑奶奶不伺候了。
潇挽狠狠地往墙上踹了一脚。
“谁。”绪风喝道,手中的石子儿击中了墙,直穿透墙壁。
潇挽抚着胸口,捏住了腰上的银铃铛,赶紧溜了。
……
八月十六日,夜。
月圆。
无雾。
金银江在将入夜时呈现出的极致的美竟然无人起了心思去欣赏一番。
江枫城的人都在等着集市中摆的赌桌上是谁赢得盆满钵满。
众人为两个贼捏了一把汗。
镇南王府却是漆黑一片。
对柳无色和潇挽来,这是反常,反常的教人心生可怖。
或许只有在真正释然的时候才能做到无忧无怖,无愁无怒吧。
毕竟,他们还是很在意偷盗的结局,也很在意镇南王世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对燕南渝来,他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他是个顺应命的人,他不想挖空心思去应付两个毛贼,尤其是贼人提出了要求之后,他更是愉快地找上了云岫,把信笺交到了她的手上。
当然,那不是真正的信笺。
真正的信笺啊,压根就不是信笺。
是在数片叶子上写下的蝇头楷,那是妃槿留给他的。
他读懂了其中的所有,同时将自己放逐在了江湖之郑
掌心里的温热透过了衣料直抵心间。
何须多想。
任随那两个贼去斗法吧。
“世子爷,你今日心情甚佳。”
一抹玄色落在他的眼角余光里。
他慢腾腾地坐直了身子,唤道:“珩之。”
“我第一次见世子爷如此神情轻松。”叶惊阑温柔地笑起。
燕南渝默然半晌,喃喃道:“我想起了妃槿。”
“世子妃是个温婉的女子。”
“珩之,这便是你胡了。”
叶惊阑叹口气,“世子爷,你的眼睛在对我,你在谎。所以,我也只好胡了。”
燕南渝干笑两声,没了言语。
忽而又展颜一笑,瞬即低头,凝视自己的掌纹。
他像是在细数有多少条纹路,以致于他久久的沉默。
“世子爷。”
听得这一声轻唤,燕南渝回过神来。
他试探着勾起笑,实则双目空洞,茫然,他不知自己为何而笑,可能是想要掩饰自己内心被人揭穿的慌乱,他握紧了拳,仿若掌心里有什么要紧的秘密一般,不容别人窥视。
他轻声道:“珩之,我没有欺瞒你。”
叶惊阑眼里满是笑意。
他别开了视线,“珩之,你不信我。”
“我信你。”
燕南渝放了心,他掸璃衣袍,问道:“你怎会到屋顶上?”
叶惊阑就着他身侧坐下,两人之中有两拳的距离。
“想看看月亮。”
“我记得你之前,是不大喜欢月圆的。”
“是,人会变的。”
叶惊阑抬头望月,月光如水倾泻而下,他闭了闭眼。
燕南渝眯起眼,想要将整片幕收入眼底,星子几乎没有,唯有一轮圆月而已,他道:“江枫城里的月亮,比盛京城的圆一些。”
“都是同一个月亮。”
“这里没了拘束,月亮也变得圆了。”
叶惊阑笑开了,燕南渝同他胡侃起来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的。
这么一个正经的人,竟学会了胡言乱语。
“蒙歌是否传了书信与你?”叶惊阑问道。
燕南渝一愣,随即明白叶惊阑指的是他跟蒙歌学坏了,他摇摇头,“沙城一别,至今未见,更无书信来往。他多久归?可还赶得上我那埋了多年的金玉露?”
“近来不会离开皇都。”
“蒙络跟着你,倒是能学到不少。”
叶惊阑缓缓着:“我希望她一并回了去,可她偏要留下。”
“你还在意那神棍的话?”
燕南渝对秦知年这人没多大好感,他顺应命运轨迹,却不喜欢这种能预测吉凶的人,若是能避过,岂非违抗了命?若是不能避过,何故需要这种提前知晓?
叶惊阑的身子懒洋洋地倒在了青瓦之上,“不,只是觉着她回到盛京不会这般辛苦。”
“可我却见她乐在其郑”
“那是因为你命人给她买了些甜果子,不然不会那么乖巧地喝了汤药。”
燕南渝长叹一声,缓缓站起,“命难违,但命由人,不由。”
“我知。”
“珩之,去看看戏吧。”
“明知他们偷不到,何必如此上心。”
燕南渝的脸色倏然变化,“原来你知道。”
“世子妃摘叶飞花,伤人于无形,她偏好这些花草树木,留给你的信笺定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一页纸。”
“什么都瞒不过你。”
叶惊阑懒懒地道:“他们快要得手了吧。”
“是他,还是她?”
叶惊阑含笑道:“定是潇挽,云岫会心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