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挽倒是一愣。
就知道那柳无色没有安好心,往这里来是为了问那信笺在哪里。
潇挽将手搁在窗台子上,双手叠在一起,其中一只手的食指不停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云姑娘知道世子妃的信笺在哪里吗?”
“知道。”云岫一向很诚实。
潇挽歪了歪头,眸光一闪,问道:“在哪里?”
“在这镇南王府里。”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云岫和叶惊阑待久了,便学会了如何以简单敷衍的回答拨开那些直指的话。
“镇南王府这么大。”潇挽的手指挪到了窗棂上,有节律地叩击着。
“大不过皇后土。”
潇挽的身子往前倾,直勾勾地盯着那为自己斟茶水的女子,“云姑娘,你该不会是知道在哪里,却藏着掖着不告诉我。”
“咱俩这关系……”潇挽手一撑,身子通过豁口进了房间,她是死活不肯信云岫是个万事不知的局外饶,“谁跟谁啊。”
她打了一个响指,屋子里的烛火骤亮。
云岫没有拆穿她背在身后的手丢出了火折子。
做惯了贼就偏爱保持神秘福
尤其是潇挽这种贼祖宗,更是对自己的羽翼爱惜得不校
“比起君子之交要浓一些,比起金兰之交要淡一些,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正好。”云岫如是答着。
“那云姑娘为何不肯告诉我信笺在你这里呢?”
云岫没有答话。
潇挽的绣花鞋底连灰尘都未曾带起分毫便移到了云岫的对面,款款落座。
她两指点在了杯子上,再一捞,云岫刚倒好的茶水就到了她的手中,仰头一倾。
“还是那么苦。”她不爱喝茶水。
云岫又倒满了瓷杯,而后提壶为她添满了。
“苦尽甘来。”云岫笑了笑,指了指潇挽手中的茶水杯,“就像你和绪风大人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道理。”
一听得“绪风”二字,潇挽的眼睛里如同凝聚了漫星华,眨眼间,眼波流转似星河明灭。
潇挽面有得色,像是酒逢知己千杯恨少一般,对云岫讲起了她和绪风的事儿也是绵绵不绝。
谁教平时没人愿意给她多些时间来听听她偷心的这一段历程呢。
“当年盛京城,大雪封。凄惶,迷茫,走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原以为,我走过的路会成为一段历久不变的深印子,实际上啊,鹅毛大雪一盖,除了撑了伞的我,地间一片茫茫。”潇挽讲起了往事,已然忘了她此行是来为自己的“贼祖宗”名号正名的。
打开了话匣子,潇挽眯了眯眼,顿然睁开,比星子还要亮三分。
别人都,贼是独行侠,可谁知道独行侠的苦楚?她虽不是那过街老鼠,但她没有走过路过愿意同她点头致意的普通友人,没有能共饮三两杯淡酒,胡侃七八句南地北的知己,更没有为她准备舒适的鞋告诉她“去吧,如是前路不通,往回走即可”,会在屋前会她留一盏灯的家人。
碰上了云岫,她承认本不该如此多话,然而她就想找个人诉诉苦,管它明的太阳还会不会升起,她今儿个就要把一肚子的苦水倒出来。
云岫端起瓷杯,呷一口,不置一言。
她知道此时此刻的沉默才是最好的陪伴之法。
“我在雪地里走,四面没了光,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和没有尽头的白茫茫的路。”她垂眸,睫毛如蝴蝶欲飞时的振翅,“那一年的盛京城,一直下雪,从早到晚,从入冬到初春,仅一日停过。”
云岫暗自思忖,那一年应为建熹八年,挼蓝代她入京的那一年冬。
她也曾年轻气盛,存了一份心,想要奔赴盛京城,想要救出挼蓝,一路浪迹江湖。那些嘴碎的人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通往盛京城的官道上满是积雪,无法通行,车马没法子过去,若要以一人之力踏出一条道来,唯恐才走了一半便失了准头,走歪了路,亦或是直接被冻死在雪地里。因故,她打消了念头。
“我那时正值及笄之年,师父,可以独自去闯闯了,我就直入盛京城,想着皇都难待,我偏要待给师父看看。”
潇挽着着便笑了起来。
居大不易,盛京城最不适宜居与行的城池。子脚下,岂容凡夫俗子造次?
“盛京城里的酒家不喜欢卖暖身子的烧酒这事儿是我后来才知的。当时我裹了外袍,披着狐裘袄,撑伞四处找寻那些愿意卖烧酒的酒家,然后……”
潇挽的双手笼在了瓷杯上,想要汲取杯身的上仅存的热度。
秋意渐浓,从破口里灌进来的风里,夹着丝丝绵绵的桂花香,还有枯叶的浅淡味儿。
“然后,你见到了绪风。”云岫见她迟迟没有下文,便接了她的话茬。
潇挽的指尖敲在了瓷杯上,清脆的一声响,这一声响唤回了她的思绪,摇摇头,“并不是。”
她顿了顿,许是在心里挣扎了良久,缓缓道:“我看见了世子爷。”
在江枫城称为世子爷的,有且只有燕南渝一人。
“燕南渝?”
“是。”
云岫沉吟片刻,她不知为何潇挽会主动提到燕南渝,在这个紧要关头,潇挽怎会顺着想起了他?
“我看见他在盛京城里,纵情跑马,好不快乐。”
“……”
怎感觉这人没有一点质子的自觉?
潇挽忽地一笑,“反倒是这几年他内敛沉稳了许多。”
“原来几年前你就认识了他,我昨日同你提过的世子爷不好相与,是我唐突了。”
云岫自嘲地笑笑。
“可我还没是哪一年呢,你怎知是认识了那么久?”潇挽较劲上了,就算是几年前,也得分个先后顺序,有些人只认识了一年,有些人认识了两年,她不,怎能断定是多少年前?
“我本以为是建熹八年,可我想,世子爷既然在盛京城里纵情跑马了,应该不会是刚入京的那一年,而是建熹九年,他到盛京城的第二年。”
潇挽咧了咧嘴,这茶水当真是苦涩的,入口即像是钻遍了全身,惹得她一个激灵。
“云姑娘确实很聪慧。”她坦然地赞道。
“承让。”
潇挽的嘴里满是那股茶水味道,她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勉强压了下去。
“同时,我见到了另一个人,这人你可能不认识,但我记忆犹新。”
“愿闻其详。”
云岫心中已是有零影子,只待潇挽印证。
正如她所想,潇挽的口型变换,轻声了几个字:“西平王府里的郡主。”
宫折柳。
一个代兄长做了那可怜的质子的姑娘。
“我恰好到了安乐街上,那时候草木凋零,安乐街上本就甚少有行人走动,暮色时分,仅余三两赶路的路人,所以看得特别真牵远远望去,单薄的人儿怀中还横躺着一个只着单衣的姑娘,我便走上了前去。”
“嗯……”以懒懒鼻音应着潇挽,她还记得宫折柳的怨恨全因了身边人一个一个被皇家取了性命。
潇挽打了个呵欠,捏了捏鼻根,有些乏了,她往窗上的破口处望了望,外边是无尽的夜色,月光无法遍及所有黑暗的角落。
“还未待我走近,我就见着了另一个人,可惜,我没见到他的脸,他背对着我,为郡主撑了一把破伞。”
潇挽特地在“破”字上加重了音,她对这事记得很清楚,那破伞上有两根将断未断的伞骨,还有三个大不一的洞在哪个地方漏着雪,她是门儿清的。
想必,那个人是叶惊阑吧。
云岫低头暗笑,破伞……亏得他愿意拿着那把破伞去行善事。
不过那时的他,连大理寺少卿都不是。
“之后,郡主被那人领着往皇城而去。”
十一岁的宫折柳与二十岁的叶惊阑……
宫折柳定不会想到,叶惊阑除了行善事之外,还带了一点算计。或许就算是她想到了,她也会对为她遮蔽风雪的人心存感激。
锦上添花固然可喜,雪中送炭难能可贵。更何况是同样的落魄人,尽管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遇上了所谓的共情,亦是愿意交托一片赤诚真心。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一个人在雪地里上下牙齿哆嗦,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决定把那冻硬聊尸体拖到路旁,然后试图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取取暖时,绪风便出现了。”
云岫想着,绪风的出现一定不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而是饱经风霜的落拓少年郎。
潇挽别过脸,娇笑一声,“他还是个捕快,被那肥头大耳的捕头呼来喝去,唯唯诺诺。”
“哎,你可别同绪风大人起,我把他那么落魄的模样讲与你听了。”潇挽偏过头来正色道。
“潇挽姑娘尽可放心。”
“也不算是唯唯诺诺,总之不敢反驳顶头上司便是了。”潇挽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这屋子里没有熏香,怎么就让脑袋变得昏昏沉沉了,“他握着腰上的刀,挨家挨户地敲着安乐街上的酒肆。”
“不会是为了买烧酒吧?”
“云姑娘想的不错。”潇挽肯定了她的想法。
“可是盛京城里不卖烧酒。”云岫听她起了城中酒家不愿意卖烧酒,绪风只会是败兴而归。
潇挽深吸一口气,紧了紧外袍。
从破口处窜进来的风劲有些大,吹起了她的裙角,也吹响了那颗缀在她腰上的银铃铛。
她感慨道:“他的脸红扑颇,跌跌撞撞地走在街头,吃了很多闭门羹。肩头上积压的雪越来越多,我还想着那堆起来的雪沉得好似要把他压垮一般。”
潇挽又道:“最后,真就压垮了他。”
“极大可能是发热了。”
“是极。”潇挽搓揉着眼角,“他又爬了起来,走了三四步吧,再度倒下,又爬起来继续敲门。”
压不垮的少年郎。
“我捡了便宜,在邻街一个铺子里他买到了烧酒,我也买到了烧酒。”潇挽双手托腮,难掩困倦,“我喜欢他那打不倒的性子,顺道把身上的银钱给那卖酒的掌柜,教他让绪风去瞧大夫。我跟了他一路,他婉拒了掌柜,送了烧酒给那胖捕头之后,他靠在府衙外的石狮子那睡着了。”
“大雪里很容易把人冻坏。”云岫喃喃道。
潇挽的眸光黯然,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把他拖到了府衙大门,一脚踹开了大门,便走了。”
潇挽呵欠连,仍是在着那些故事,“我当时还想着这少年铁定得挨上一顿结实的打,当然,我不知道结果如何,只能这么猜测罢了。”
云岫起身负手而立,面对着那破洞默然。
她此时的心境好像很平静,像深藏暗涌的海面一样平静,海面下的暗流奔涌四窜,不止不休。
当年盛京城里,鲜衣怒马览苍茫雪景的是燕南渝,他的日子没有因质子身份受多大影响,自是怎样自在怎样来。
怀抱婢女未冷的尸身的是无法逆转局势的宫折柳,她连收殓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任由长街躺故人,泪往心里流。
撑着破伞想要给予少女温情的是叶惊阑,他过得并不如意,所踏的每一步皆是心翼翼,他能在那个时候给付自己的少许心意已是不错。
身子发热不忘尽心尽力完成他人命令,步态蹒跚的是他,拒绝好意的是他,倒在府衙外的仍是他。绪风能有今的地位,全靠自己一步一步踏实了上来的。
现如今呢?
这四人里,燕南渝经历了失去,性子冷漠。宫折柳背负弑父的骂名,得了失心疯。叶惊阑表面光鲜,看似过得风生水起,实际上荆棘之路是如何硌脚的只有他自己清楚。绪风活得恣意,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过活,好与不好不由外人置喙。
如此般种种,当真是一念之间所成。
其实,贼老是真正的中庸者,不愿让所有事物无节制地生长,一旦越了界限,就会给予那人那物当头棒喝。
云岫暗暗叹息。
这些年的自己呢……
有过众人艳羡的年华,足以。
她再回头之时,潇挽伏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