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忠亲王在妻室、子嗣之事上,颇有些艰难。
先帝在时,便已为忠亲王与荀国公家的嫡孙女赐了婚;至忠亲王成年,成淮帝亦热热闹闹地为他置办了一场婚礼。
婚后,忠亲王与王妃荀氏情投意合,可恩恩爱爱未及两载,王妃便于生产当夜血崩,抛下嗷嗷待哺的小世子,以及产房外嚎啕大哭的忠亲王,撒手去了。
自那之后,忠亲王便消沉了,不管朝中事、不问府中务,整日昏昏沉沉,流连于昔日与王妃恩爱游玩过的院子里不出来。
直至次年,小世子于忠亲王府后花园中溺亡。
甫失爱妻、又失爱子,忠亲王痛哭一夜、大醉三天,再醒来时,明家规、定家法、惩家丁、治丫鬟,眉目虽冷,但整个人焕然新生,连带着忠王府也有了生气。
太子欣慰,便开始张罗着为忠亲王物色继王妃,举办了几次品酒会、赏花会、琴棋书画大杂会后,忠亲王与镇南候家的嫡小姐余万棠对上眼了。
再张罗着,两人终于于五月初三这一天喜结连理。
鎏京百姓有福,短短两月间,看了两次热闹:忠亲王求娶时,送了八里聘金,镇南侯嫁女日,又回了十里红妆。
忠亲王府张灯结彩、宾客满堂。
太子醉醺醺、喜滋滋,闹过皇叔的洞房后还不罢休,董志林不得已上前相劝,太子才说了一句:“罢了,送我回四时别院吧。”
“四时别院在城外,城门早已闭了,去不了了。”
“哦。”太子醉得恍惚,听了这话愣了愣,一脸的不情愿,“这么说,本宫得回太子府了。”
太子并非喜爱流连花丛之人,但不爱回太子府歇息,却是真事。
董志林便又劝道:“太子妃及皇长孙都在太子府,殿下是该回太子府才对,晚归也好过不归啊。”
“那座太子府冷冰冰的,本宫不乐意回。”太子喝高了,借着酒意便说了些真话。
“以前看着太子妃,觉得她还挺娇俏可人的,想着和她做夫妻也不至于无趣,这才娶了……”
“娶了之后才发现,她为人真是无趣至极,无趣至极……”
“对着融融时她笑嘻嘻的,做什么对着本宫她就无趣如斯……”
轿辇摇摇晃晃,太子坐于其上,被摇着晃着,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董志林随行在一旁,脑海里只不停回响着太子所说的话。
她无趣?
她诗词歌赋精通,琴棋书画皆懂,心有七窍,通透喜人。
她颦时若花谢、笑时若花开,花谢花开间,自留芬芳绕鼻尖。
又想起她翻开诗经时那一抹黯然,扬手抛玉时那一霎决绝。
董志林心头蓦然一痛。
“殿下,太子殿下。”他喊,似乎是在提醒着自己的身份,自己的选择。
“太子妃乃殿下正宫,殿下不宜与太子妃生分,微臣这便送您回太子府。”
太子倚在轿辇之上,听了哧哧直笑,双肩耸动着。
“志林,呵呵,志林你不愧是跟太子妃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总怕太子妃独守空房,三天两头地就劝本宫回太子府……”
董志林半边身子一僵,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太子闭着眼,继续呵呵笑着说:“罢了罢了,便听你的吧,回太子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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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中,太子妃梁师赞正坐在灯下翻着书。
往日里太子便不多回太子府歇息,今日忠亲王府摆喜酒,梁师赞更加断定太子不会回府,早早地便脱簪换衣,独自坐于静室之内,于一书一茶间自我抚慰。
忽听得婢女大雅匆匆来报。
“娘娘?娘娘,殿下回府来了,看着像是喝醉了,由董侍郎扶着,正往这边来呢。”
梁师赞听了一惊,心下一紧,放下手中书,便开了门、走了出去。
正好见董志林架着酒气上头、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太子踏进院子。
董志林愣住。
眼前,又浮现那日她含泪抛玉的一幕,转眼三年,她已嫁做人妇、已做了人母。
三年来,他只远远地隔着殿堂高台拜见过她数次,除了她淡淡一句“侍郎免礼”外,再不曾得过她只言片语。
几日前,在灵瑞寺中、在槐树林里,她泪眼朦胧似当初,他双眸深凝如昨日,乍然再得体会那阔别已久的默契与信任,他通体舒畅,又满心酸胀。
原本,他可日日拥有这美好。
如今,却只能用偷的。
如今夜,他鬼使神差地遣了家丁侍卫,亲自扶着太子进内院,心内真正所盼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
在董志林的对面,梁师赞也愣住。
她想起的,是他拽住她将要抛玉的手,对她说,此计甚好。
君心如流水,她无怨。
妾心如蒲苇,她无悔。
她后来所做,也不过是顺应内心,哪怕飞蛾扑火还是无怨无悔。
梁师赞先于董志林从愣怔中清醒过来。
她唤道:“快,扶殿下入寝殿。”而后端庄浅笑,对董志林颔首致谢:“有劳董侍郎亲送殿下回府。”
董志林这才惊醒,将太子交给宫人。
梁师赞又唤道:“上茶,着管家备轿,送董侍郎回府。”
董志林僵硬地执礼,刚开口称了句“微臣”,便听梁师赞又说道:“董侍郎稍等,本宫先去看看殿下。”
梁师赞说完,转身绕过回廊便消失了,董志林再次愣怔在当下,一个粉衫婢女上前来,恭谨问道:“侍郎大人想喝什么茶?”
董志林看那婢女面生,并不是自小在梁师赞身边伺候着的大雅、小雅,心里不知怎地竟松了口气,又鬼使神差地抬脚往静室走去,同时问道:“你是新来的?”
“正是,小婢欢欢,月初刚来的。”
“嗯。”董志林环顾静室,看到正位方桌前放着茶盏,便道:“不必麻烦了,便和你家娘娘喝一样的吧。”
婢女应诺退下,董志林迈步上前。
然后,再次愣住。
方桌上,除了一杯茶,还有一本书,乃是诗经,摊开着,上边压了一枚玉鱼佩。
玉鱼佩下,乃是《丰》的下半阙。
“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这时,婢女欢欢送茶上来,董志林恍惚着接过,掀盖一啜,再次惊起。
竟是他最爱的六安瓜片。
可她好的乃是白茶的鲜淡爽口,向来不喜这种醇厚味浓的酽茶啊。
为什么?寂寞无伴的空闺里,她为什么要选择他爱喝的茶?
“董志林!”忽然,身后传来梁师赞的声音,微有些急促。
董志林转身。
便见梁师赞正疾步近前来,脸色已然大变,抢了桌上的诗经与玉佩藏于身后,便侧过身去不再看他。
随着她来的婢女大雅、小雅早已神色大变,惶恐伏跪在一边请罪道:“娘娘恕罪,是奴婢们没有看好静室,奴婢请罚。”
董志林只看到她微微仰着的下巴,半阖着的眼角泛着淡淡一片红。
这一刻,方知她伪装。
这一刻,更懂她心伤。
他沉默,良久。后道:“夜深了,微臣告退。”
“董侍郎。”忽然,她开口。
“听闻殿下每每欲宿他处,董侍郎都劝解殿下回府,说什么,本宫乃正宫娘娘不可轻慢,之类的,是吗?”
“微臣……是微臣僭越了,望娘娘恕罪。”
“确实,于此事上,董侍郎是管得太多了。”梁师赞回过身来,稠稠眸光直视着董志林。
“董侍郎看殿下喜出忘归少回府,便以为本宫深闺寂寞夜难熬,侍郎哪里懂得,于本宫而言,唯此如斯深夜,身边伴着这清茶、孤灯一盏,诗文、玉佩半边,才是本宫每日里最欢喜的时刻。”
“所以,董侍郎回护本宫之心,本宫心领了,但本宫真的不需要,请侍郎日后勿再多管。”
董志林抱着拳、执着礼,震撼得眼都不眨,就那么看着梁师赞。
从前那个常和公主殿下玩在一起爱笑爱闹的她,果真不见了!
清茶、孤灯?诗文、玉佩?为什么她的人生会变得这样荒凉、沉寂?
“本宫……甚好。”仿佛知道董志林心中所想,梁师赞缓声答道,顿了顿,又说:“倒是董侍郎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若是有看上哪家姑娘,不妨告诉本宫,本宫愿为董侍郎做一回红娘。”
“……是,谢娘娘美意。”董志林双拳已抱了许久,这会儿终于深深拜了下去,口道:“微臣告退。”
一路回府。
董志林坐在太子府安排的轿子上,一遍遍想起那日、那湖畔,这夜、这静室。
想起那半阙诗,想起那诗的另外半阙。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诗中的女子饮恨当初,现实中的自己又何尝不是?
又想起那半边玉鱼佩,想起那玉佩的另外半边。
“我娘说,这双鱼玉佩意义非凡,只能送给我想送的男子。”
“能得到这半边玉鱼佩的人,应该是我心仪之人,而非合适之人。”
“既不得君心似我心,空留此物又有何用?”
“这半边玉鱼佩,便叫它长埋于此吧。”
咚一声,她将半边玉鱼佩扔进湖里。
啊一声,他从往事中惊醒,于悔恨中痛醒。
“轿夫!转道出城,去四时别院!”
“回禀侍郎大人,天未亮、城未开,小的出不去。”
“去等!等天亮,等城开!”
天亮后,出了城,去了四时别院,董志林直奔那片湖,想也不想、停也不停,他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
湛蓝湖水中,他仿佛回到了当初,她一身湖蓝色裙袄,袅袅婷婷立于午后暖阳之下,伸出手臂,将半边玉鱼佩递给他,娇羞笑道:“我娘说,这双鱼玉佩意义非凡,只能送给我想送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