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雪融进了房,并没走入内间或奔向大床,而是趴在房门上,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到马林慌慌张张的声音在喊:“老郭,老郭,满园……满园的园管来了,说……说来接咱!”
“什么意思?”
郭显仁一听“满园”两字,心里就先一跳;
再听“来接咱”三字,手就按到了暗藏在袖子里的短匕上。
扮作司鼓的马林低声说道:“少帅您已经见过那秦园管了吧,你认出来没,他就是之前忠亲王府的秦管家啊。您方才去满园自荐,现下他来了,就在楼下,说是建元帝允了初蕾戏班进园唱戏贺建元的请求,他来是来接咱进园的。”
郭显仁愣住。
“我刚去了满园?我什么时候去了满园?”
马林也愣住。
“就刚才在梅班主房里那会儿,您不是忽然出来了说要出去一趟吗?当时反贼都还在呢您就要走,末将就奇怪了,问您去哪您也没说,就说让我们都别跟着,让我们都小心点别让反贼跑了,然后就……您就走了,您去了满园自荐……”
郭显仁瞪大眼,深吸一口气,一口老血几乎就喷了出来。
他终于知道,那女匪首问东问西地尽请教些毫无营养的梨园知识是为什么了。
他终于知道,那男匪首战战兢兢地又要闩门又要关窗的是为什么了。
他终于知道,那个走出外间嚷着要睡觉的黑衣反贼是干什么去了。
先是营造密室空间,降低他的防备;
然后扯淡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
最后借口外间睡觉,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易容成他的样子,大摇大摆出了客房、去了满园,暗搓搓地把他整个戏班都给请进了瓮里!
这帮可恶的反贼啊!
恐怕早在庄州之时,便已经看透了他的身份,这一路他们都被利用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随敌深入”,却原来是对方在“诱敌深入”。
“那秦园管带了多少人来?”郭显仁问。
张氏反贼既然已经和满园那边通过气了,那满园那边定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如此一来,秦园管的“接”当然只是借口,“抓”才是真的。
谁料,马林却答:“没来多少人,就他自己,带了四个下人。哦,他还不是专程来接咱的,说是要去码头取些新到的原石,路过大顺客栈,就顺便进来跟梅班主见个面,交代几句就走,让我们跟着家丁去满园就行了。”
郭显仁眉一挑。
扮成小厮的斥候骑兵冯初从侧边楼梯跑了上来,气喘吁吁喊:“少、少帅,那秦园管真……真没带兵来。”
郭显仁眉又挑。
楼下又有人吆喝,是小二的大嗓门,随着小跑步的声音传来,更越来越响亮。
“班主!梅班主!初蕾戏班的梅班主!满园秦园管等着您哪,您快下来!”
“叫梅浅芳下去,应付秦园管。其他人收拾一下,准备去满园。”
郭显仁吩咐了下去,待梅浅芳跟着小二下了楼,他才面向成雪融房门。
“我去看看。”
.
“我们也去看看。”
郭显仁话音刚落,就见对面六间客房的房门齐刷刷地都打开了,“张氏反贼”六人站在门下。
那话,是女匪首成雪融说的。
此刻,女匪首成雪融就笑吟吟看着他。
其余几个门下,有男匪首乌伽什抱着骨灰坛看着他,懂武功的家丁江离仰着下巴看着他、当归抱拳揖礼看着他,还有一样身手不凡的丫鬟金银花、夏枯草裣衽执礼都看着他。
他愣住。
这一刻,他忽然在想,这一路的追杀,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你们,到底是谁?”郭显仁问。
“有一样东西,我两个手指就可以捏起来,可你加上你手下五百个兵都无法合力举起。郭世孙,你还记得那是什么东西吗?”
郭显仁这回才是真惊了,目瞪口呆,颤着手指着成雪融,“你、你你你……”
马林也是惊呆了,也颤着手指着成雪融,“公、公公公……”
“公什么公,不会说话你就别说话!”
成雪融瞪了马林一眼。
马林不说话了,张着嘴、睁着眼,将成雪融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了好几遍,指着成雪融的手慢慢摊开了,就要落到她头顶。
她后仰,又瞪了马林一眼,“你干嘛?”
马林一个激灵醒了,收回放肆的手,膝盖一弯就要跪。
又被成雪融喝住:“干什么,给我站好了!”
马林条件反射般,直挺挺地给站了个军姿。
刚站好,又想起不对的地方来了,开口又喊:“公……”
“还公?我让你闭嘴!”
于是,马林闭嘴了。
乌伽什走了过来,拍拍怀里的青花白瓷罐,对郭显仁说:“‘箭无虚发’,我这个真的是骨灰,我们答应了刘老汉要带他回家,后来他死了,我们就决定带他的骨灰回家,他帮不了你的,你不要再打他的主意了。”
郭显仁:“……”
是我想打他的主意吗?
是你们误导我,让我打他主意的,好吗?
“还有,我阿姐对你多好,你一路追杀她,她都不生气,还帮着把你送进满园去,你应该跟她说谢谢。”
郭显仁:“……”
你确定在这个时候把我送进满园去,是帮了我?
郭显仁望向成雪融。
他知道,她不是长眼前这样的,但她到底长的什么样儿,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其实,认真算算,他已经有六个年头没有见过她了。
教她骑射那会儿,是六年前。
那时候她才十二岁,穿着出格的箭衣,头发高高地挽在头顶,冲天鬏一样,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女娃。
一眨眼,六年过去了,她竟已长成了如此亭亭少女。
他喜、怒、惊、愤、疑,种种情绪在心头轮番转过,最终却都变成了无力。
半晌了,才沉着声喝问她:“你跑这儿来干嘛?这儿危险!”
她耸耸肩。
“我得进园了,我让马林留下来,护送你回去!”
马林脚一跺,立应:“末将领命!”
“她要不回去,你就给本少帅打晕了她,扛回去!”
“……是。”
成雪融:“……”
就猜到郭显仁一旦知道她身份,就会不管不顾地,就算是绑也要将她绑回鎏京去。
因此她才没有早早地亮出身份,直至满园的人都来请了,她才现身。
她一脸“我就不走看你能奈我何”的痞笑,对郭显仁挥手告别。
“秦园管就在楼下,郭世孙你好,郭世孙再见。”
郭显仁:“……”
又是这个见鬼的称呼,他就说嘛,敢开口闭口叫他世孙的,天底下就只有她一个。
当然,眼下那什么称呼问题都不算问题,问题是她得听话,她得回京。
“行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郭显仁生平第一次在称呼问题上对成雪融做出退让,条件只有一个。
“别胡闹了,赶紧跟马林回去。”
成雪融眼望天花,直接无视了他。
江离一边“嘿嘿、嘿嘿”地笑着,一边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郭显仁。
最后才对成雪融说:“你混得真差,这一个个的逮着就说你胡闹,我真心建议你一日三省,改过自新。”
成雪融:“……”
“不过,你说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江离很好奇地追问:“几百个男人合力都举不起来的,你用两个手指头就能捏起来?真的假的?”
郭显仁一听这话,脸色就缓了下来。
不是他笨,这世上跟他一样,在这古灵精怪的公主殿下手上吃亏的人多的是。
瞧,就算是武功一等一的武林高手,面对这个问题时,不一样束手无策?
所以,当年他会答不上这问题、输了那一场赌,实在不是他的问题,是公主殿下肚子里坏水太多了。
郭显仁正沐浴在“不是我痴傻,是公主太狡猾”的心理安慰中。
却见更远处当归踱步走了过来,回答江离的话:“是真的,很多东西都是,比如绣花针,姑娘用两个手指就能捏起来,可郭将军和他五百个部下因为没法同时握住,因此无法合力举起。”
郭显仁:“……”
人比人,气死人。
“郭将军,”当归停在郭显仁面前,拱手再揖。
“要想探听敌情,必得深入敌营,你等在内,我等在外,我们里应外合,必能赢得这一仗。”
“喂喂喂。”
成雪融打断当归,“别总你啊、我啊的拉关系啊,这些都是我的词,你少说两句。”
“是。”当归从善应了,但仍对郭显仁说了一句:“郭将军,我很期待我们日后的合作。”
“嗯?”这话江离就听不懂了。
或者说,他是想不到。
眉目间又是不解、又是不信。
恶狠狠对当归哼了一句,又恶狠狠对成雪融瞪了一眼,再恶狠狠甩着衣摆,转身回房的同时恶狠狠喊。
“当归,你给我过来!”
“马上来。”
当归浅笑着抱拳作辞,竟是丝毫不受江离那一身的恶狠狠怒气影响,转过身离开了。
马林觉得自己终于逮着机会了,立刻问:“殿……那个,姑奶奶啊,那天您怎么会在张都府里?”
成雪融:“……”
“宫里那个是您替身?”
成雪融:“……”
“您不回京奔丧吗?”
成雪融:“……”
有一种明星艺人正被狗仔队追着提问的感觉,真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