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拳师抬起了手中宽大的战身刀，那份压抑劲渐渐散了。

陈识长出了一口气，微微活动了一下颈部，慢慢站起了身，咬牙看了一眼邹榕。

这个女人面色如常，平静地坐回到了位置上。

她那细长的手指不轻不重敲打在桌面上，眼中带笑地望着他。

陈识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当真是被她坑得死死的。

这女人心思深沉，一般人根本看不穿她所想。

显然，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居然起了和当初郑山傲老先生同样的想法。

不过她很聪明，知道这必定会触动到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如果是由自己提出来，恐怕日后在这天津城都待不住。

所以需要一个替死鬼首先代她出头，挑明这件事。

眼下，自然是要让自己当这个出头鸟了。

教真拳术，不藏私，陈识心中是尚有犹豫的。

这有违老规矩，定然是被一众拳师记恨在心。

当初他提出在天津开馆，郑山傲一口答应下来，唯一的条件就是让他教出真功夫，当这个出头鸟。

陈识不愿违背师门规矩，这才在天津耗费数年功夫，教出个弟子，走踢馆的路线。

只是不曾想，这兜兜转转了一圈，竟然还是回到了起点。

微微闭着眼，陈识心中暗叹，早知如此，那么自己当初咬牙答应下来便是了，又哪里还会有这眼前一幕。

陈识睁开眼，邹榕眼中带着笑意，正望着他。

这个女人与郑山傲不同，后者不屑于用那些个阴损的手段。

但这个女人就不一样了，她不计方法，只追求结果，同她合作，别想着拒绝。

她没郑山傲那般好说话，更没他那般好应付。

咬了咬牙，陈识不由得想起赵国卉那有些单纯不解的话。

开武馆，本来不就是应该教真的吗？

陈识深吸了一口气，也暗暗下定了决心，视线便看向台下各家武馆馆主。

这些人显然对此一无所知，这会儿有些还冲着邹榕拱了拱手，显然是很满意邹榕方才抓住了陈识的话柄，朝陈识打下的这一记杀威棒。

可他们谁又能知道，这女人面上笑盈盈，明面上是代他们出头打压自己，背地里却准备动他们盘子里的蛋糕。

内心闪过这些有些好笑的念头，陈识心中有了决定，面上反倒是显得平静了许多，无声的向各家馆主抱拳。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各位，在下有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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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借一步聊聊？”

江楚望着眼前的老人，咬牙往后微微退了一步，却见得另外三位就在不远处望着他。

四位老拳师，站在了四角，不知何时已经将他的路都封得死死的。

四人的功夫，陈识也是已经试过了的，那等被形如铡刀一般的卦战身刀架着脑袋的滋味，可是不好受。

若是只有这一人，江楚还有把握借着老拳师年老体衰，一举制住他，头也不回冲出去。

可四位镇馆的老拳师俱在，江楚便还真就没这般大的本事...

深吸了口气，江楚面上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微微点头。

几人来到的是侧房，江楚一路留意看着左右，而房间内也没有其余人，那恐怖的战身刀更不在一旁，他便微微放下心来，彼此落座坐下。

四人为首的，赫然便是先前陈识应对的最后一位老拳师。

他身材干瘦矮小，但一双眼依旧锐利，倒不太像是个老态龙钟的老者该有的。

“你怎么称呼？”老拳师抿了口茶水，语气和善，似乎并没有恶意。

江楚稍稍放下心来，依旧小心应对，拱手说，“南河，江楚。”

“师出哪门哪派？”

微微沉默，迎着对方视线，江楚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暗暗攥得紧了。

“没有门派...小子也只是随意练得些功夫强身罢了。”

“哦...”老拳师长长的哦了声，眯着眼捋着发白的胡子，笑着说道：“你当我们这些老家伙只是闲来无事，才过来寻你叙叙话不成？”

“天津街头那一手形意劈拳，刚锐十足，随便能练到这种地步，我是不是该赞你一句不出世的武术奇才？”

被人一语点破，江楚脸色红了红，不过他多少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并没有太过惊慌。

“一个路过的老拳师，倒是指点了小子一些功夫...”

老拳师便点头，脸上表情这才算是好了一些，但忽然话音一转，突兀问道：

“丁老先生可好？”

“他老人家...”江楚本能的接口，反应却也是不慢，只吐出了四个字，忽然便眸子一缩，闭嘴不语。

那身子也已经赫然绷紧，视线的余光开始留意周遭，显然是做好了逃亡的准备。

“不用紧张...”

或许言语方面倒难以说明什么，可江楚身体本能的表现，却显然是诈了出来。

正所谓姜还是老的辣，江楚那城府虽然不浅，哪里能跟四个老拳师划道道呢，自然是被一眼看穿。

四个老人都是笑了，为首的老拳师笑眯眯的摆手，喝了口茶水道：“丁连山老先生，是我顶佩服的人。”

“当年日本浪人薄无命当街划了个圈，最后是老先生亲自出手料理得他，这事情我们都知道，当为我等拳师楷模。”

“只是可惜，丁老先生也因此便被逼的不得不消声觅迹。不成想，却是去了南方。”

老拳师这把岁数，却是和江楚师傅一般辈分，因此这些事情，他们知道的自然要比一般人都清楚。

当年，东北有一个自称叫“薄无命”的日本浪人，正是嚣张无比。

其人在奉天最为热闹的东大街当街划了个圈，不允许他人踏入其中。

更是扬言在外，凡中国人，进圈者杀！

奉天武风颇盛，兼得东三省的汉子都是血性十足，哪里忍得小日本在华夏的地面上作威作福。

由是，便有人不忿越圈而入，可随即被薄无命以凌厉手段径直杀死。

因得此事，其人在街上杀了很多国人。

丁连山彼时便已看出来事有蹊跷，便没明着跟他硬来，而是一边让人劝阻国人不要贸贸然上前，一边命人暗中探访。

却原来，此人乃是军阀张作霖特意安放在这的棋子，目的是想借着薄无命，把革命党骗出来一网打尽。

这个日本浪人的武功极高，明着来，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正所谓暗事好做，明事难成！

可对方这般作为，他们习武之人，必定不可视而不见！

丁连山便与自家师弟商量后决定，由自己来当里子，师弟来当面子。

由是，对方代理形意卦门掌门之位，替自己执掌中华武士会。

而他自己，则隐匿身份退出帮会，当夜径直暗杀了薄无命。

可这么一来，他自然是要遭灾的，日本人和张作霖如何能容得了他。

随后，便是层出不穷的各种追杀，丁连山由是隐名埋姓，走上了亡命天涯的南下之路，最后藏到了金楼当了伙夫。

虽是日日盼着想回东三省，可依旧是只能苦苦煎熬，只因东三省依旧在日本人的掌控下，回去必然是羊入虎口。

是以，当初他才在熬着蛇羹时，念叨着“火候不到”。

江楚沉默着，心知对方应该是从自己的口音中判断的，可口音这事，真是难以作假。

面色却依旧没有变化，江楚只是直愣愣的摇头，“几位想留我，小子必然是走不脱的。”

“既然几位老前辈都看出来了，我也不瞒着诸位，我是他老人家徒弟。”

“但师傅他身在何处，也请几位前辈不要问...”江楚摸了摸口袋里的堂前燕，尽量保持面上的冷静，心中却在思索能否得手。

可这几位不是普通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拳师，就算不是宗师，想来也差不离十，凭着堂前燕，恐怕难有大用。

“问了，我们就是敌人；就算各位杀了我，我的回答也还是不知道。”

“不错...”老拳师反倒是笑了，点了点头，冲左右的几位老拳师说，“是个有胆气的好小子！”

几个老人都是点头笑着，看向江楚的目光里带着些许赞赏。

“在天津街头的时候，刚好老人家我就在一旁喝茶，看见了你的一手形意五行拳。”

老拳师稍微解释了一句，也知进退，没问他师傅的下落，而是直接说，“丁老先生让你过来，想来是有安排的，你大可说出来，我们几个老骨头定然不推辞。”

江楚顿了顿，抬头看向老人，旋即说道：“共有两件事，其一，南拳北进，南北拳术交融。”

“其二，民族将逢难，习武以报国。合该破掉津门武行的坚冰，教些真功夫下去了！”

几个老拳师听罢，都沉吟着一时没有接话。

江楚却也不急，便就静静的坐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回复，无论支持与否，这件事自己都不会放弃推行。

“不愧是丁先生的安排，果然有魄力...”

彼此视线交汇后，还是那位资历最老的一位率先开口了。

“你放心，对于这件事，我们几个老家伙不会去阻止，甚至还有几分乐见其成。”

事实上，他们已经老了，就算是压箱底的功夫，到了这个年纪也已经或准备传给弟子了。

毕竟不传下去，只是为了留一手，可却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吧。

真正的阻力，却不在于他们，而在于现在执掌武馆的馆主们。

他们作为既得利益者，绝对不会轻易破坏规矩，损害自身利益的。

想要让各馆教下真功夫，最主要的就是要先过他们那一关。

“既然如此，那就...按天津的规矩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