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南方拳师听了这话,都是面面相觑,脸上表情有些阴沉难看。
可技不如人,他们心中就算是有再多抱怨,也都不好说出口,几个人围攻一个人,反倒是被撂倒在地,这得有多厚的脸皮才能继续大放厥词。
是以,无论是心中对江楚多么不喜,也都只能僵硬着脸色,各自在位子上坐下。
江楚便环视了一周,毫不犹豫的在首位落座,脸上带着和睦的笑,似乎方才动手的根本不是他一样,温和的说:
“各位,本来这宴是好宴,却就这么砸了,也真是有些可惜啊。”
“不过...这场酒宴虽然吃不到了,但该有的,各位还是不用担心。”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依旧,轻飘飘的语气道:“南拳北上一事,也该提上事宜,各位以为如何?”
在场被摔得鼻青脸肿的南方拳师相互看了看,脸上都有难掩的惊讶,他们本以为眼前这位北人动了手,这是要拿捏他们南方人立威,替北方人挽回一场面子,却不曾想竟还有好处?
廖师傅揉了揉闷痛的胸口,眼神闪烁着,试探问道:“南拳北上,自然是我辈拳师的愿景...”
“不过...这又谈何容易,不知道阁下有什么章程?”
“我姓江,江河奔流的江。”
江楚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木椅扶手,笑盈盈的说,“既然这话我撂在了这儿,自然已经是万事俱备。”
“北方天津九条河,这可是一处好去处,不知道各位南方的朋友满不满意?”
天津地界,武术风气不弱于佛山,自然是一处上好去处。南拳落脚,上可入奉天、转可至济宁,端不是件大好事。
众人表情都有些愕然,李馆长犹豫着,口齿不清的问道:“津门武界的规矩忒多,他们会容我们南拳立足?”
这家伙方才最是喧嚣尘上,江楚对他下手也是颇狠,这会儿腮帮子都肿起了一大块儿,有几分猪头三的意思。
江楚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宽慰道:“邹馆长不会阻拦,坑位都已经列好了,就等各位带领南拳北上扬名。”
“这事是我亲自推进的,诸位绝对可以放心...再说了,先前已经有位南方的朋友在津门站稳了脚跟不是吗?”
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议论声渐渐地地便起来了。
有人便说:“宫老爷子也曾说过这事儿,似乎是陈识代表咏春拳在津门已经立了足。”
这事,本来他们并未在意,这会儿重新被提起,那兴致当即都被勾了起来。
李馆长心中激扬,第三次被北方人揍了一顿的怨恨,此时也不知道抛到了什么地界去了,竟是眉飞色舞起来。
“咏春小拳种都能北上扬名,我们为什么不成?这可是一个大好机会!”
“对啊!这陈识的名号,听都未听过...想来都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他总不能跟叶师傅一样能打吧!这种人都能在津门立足,看来当真是我们南方拳北上的大好时机啊!”
江楚静静的听着,心中的好笑并未呈现在面上。
斩刀陈识名声在南洋一段,他在佛山并未出过手,这些人还以为是个小人物。
就算是斗不过叶问,凭陈识的手段功夫,再撂翻在场所有人应当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他也没有阻止这些人的议论,静静听了一阵儿,声音渐渐也息了。那李馆长满是淤青的脸上带着尴尬的笑,抱了抱拳,说道:“江师傅,你看...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这等天大的好事,你若是直接说出来,兄弟哪里会折你的面子啊。”
李馆长这话自然是十足十的实话,江楚心中自然也清楚,斗的这一场,本是可以轻松避开的。
可江楚却不愿,甚至是故意拿捏,就为了引得他们动手。
原因倒也简单,叶问最近替南方拳师挣了面子,这些家伙个个都是与有荣焉,足不沾地颇有些飘飘然的意思。如果江楚直接开门见山地说,请各位南方的拳师北上扬名,他们不仅不会感激,反倒是沾沾得意,自认为是北方拳向他们低头。
因此,谈事情之前,自己也先得显露霹雳手段,让他们看得明白,心里清楚,懂得敬畏。
论及私心,那就是江楚也想在南方扬名,这便是个好机会,斗翻了他们所有人,却也不会引来敌视,而是感激。
不过这心里的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只是低头慢慢扣上了袖口扣子,不紧不慢的说道:“这不是李师傅性子燥,连听小子说完这话的机会都不给么。”
李馆长尴尬的笑了笑,反倒不恼,心里还有几分窃喜。
当初陈识师傅临终之前,最大的挂牵就是南方拳北上无门,可见老一辈拳师对南拳北上的执着。
这并非是个例,各个拳术流派,多与之相仿,李馆长当初出师之际,自然也是受过嘱托。
挨了顿打又如何,他完成了师门的期许,这一份大好功劳自己得了,再挨多几顿,他也心里乐呵呵。
“今儿个是我做的差了!”李馆长拍了拍胸脯,嘿嘿笑道:“江师傅的恩,我记在心里。不如移步,今晚我请客!”
众人都起哄似的笑起来,江楚也轻笑了两声,等到场中渐渐平息了下来,才不紧不慢说,“各位,这事宜急不宜缓,拖着拖着,是否会有什么变故就难说了。北上了天津,可去找津门武行行首邹馆长,便报我的名号,开馆授徒,立足天津九条河,不会有人去搅扰你们。”
这等于是一个承诺,想当初陈识想要在天津开馆,何等的艰辛,蹉跎数载仍旧不可得。
可有江楚这句话,他们到了天津就能立足,当然是天大的好处!
“江师傅高义!”当即有人抱拳赞叹。
这奉承话,江楚听在耳中,却不入心里,微微抱拳回礼,淡淡的笑着,起身道:“这事儿既然说完了,我也不叨扰各位。”
“别...江师傅请留步。”
“江师傅,受了您的好,且让我们请您一回啊。”
立时,先前打生打死的一群人,这会儿反倒是依依不舍的挽留。
江楚心里好笑,没有去理会他们的话,摇头道:“不是不给各位面儿,只是今晚还要去拜访拜访叶先生,不好太过耽搁。”
场上微微静了片刻,李馆长摇头道:“江师傅,这您可能就有些白费心思了。”
“对啊...叶问的功夫了得,我们都认。”廖师傅眼里的精光敛了敛,叹了一声,拿出可惜的表情道:“可他跟我们武行人,根本不是一路的。”
“人家是培德里叶,哪里像是我们这群武夫。对于武界的事,他不愿去理,也懒得去处置。”
“哪里...”江楚眯了眯眼,廖师傅这心思,他哪里还不明白,便也就笑着给了他肯定允诺,道:“天津有位咏春斩刀也就够了。”
“至于我这去拜访他一遭,纯粹是以形意卦门的身份去的,他得了宫老爷子的名声,我总该代表形意,去拜会拜会。”
说完,他弹了弹袖,便也不再停留的向外走去,门口的光头男人适时的递上西装外套,被他勾着衣领,甩在肩上,皮靴踩在木板上嗒嗒作响,渐渐的远去,似是下了楼去,只留下堂中的南方拳师,彼此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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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雨,缠绵撩人,丝丝如牛毛。
黄包车在夜幕下的街道奔过,碾压在石板上轱辘作响,干的这脚行的行当,讲究的是一个快、稳。
不消许久,那车夫抬头望了望眼前叶家的洋楼宅邸,已是缓缓放慢了脚步,黄包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有风吹来夜雨,车夫扯起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脸上带着卑微的笑,刚要说话,光头管事便已无声举着黑伞走来,遮掩在头顶,江楚下了车,他另一只手也掏出了钱。
车夫小心的收着,迟疑着说,“这...多了。”
光头男人还未说话,江楚却已经开口,“多的你便留着。”
“多谢爷!~”车夫露出憨厚的笑,小心的将银元藏在怀里。
“不忙的话,也就等这么一会儿。”江楚回头叮嘱了一声,见车夫点头,满是风霜的脸上挂着笑,也无声地朝他笑了笑。
“我有个朋友,以前也是做的脚行活计...”
车夫有些好奇,但却又不敢多问,只是奉承了一句,“他有您这样的朋友,真是件好事啊!”
“好事吗?”江楚笑了笑,拢了拢西装下摆,“我算是救过他的命...”
“这人可真是好命...”车夫有些羡慕,单看江楚穿着已经不凡,他想当然的认为,那人多半也已经借着他飞黄腾达了。
“你说,我就过他的命,是不是也有权利要了他的命?”
车夫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江楚却已经转过头去,笑容已经收敛。
“谁啊?来了!”
敲了一阵子,才有声音姗姗传来,旺叔小跑了奔来,隔着铁门有些警惕地望着来人,斯斯文文,倒不像是匪人。
当初金山找登门时的阵仗,可是让他无奈,这一回便留了个心眼,小心地问道:“你们是?”
“北方来的朋友,拜访一下叶先生。”江楚拢了拢西装,脸上挂着和善的笑,任谁去看,都不会把他跟恶人联系到一起。
旺叔认真地看了看,稍微放下了心,开了铁门引人进来。
培德里叶家的宅子,真也算得上是富丽堂皇。绕过屏风,走进客厅,眼前所见,处处彰显着叶家不俗的财力。
也难怪叶问无心武界,有这财势,拳术对他而言只是个兴趣,就跟人养猫养狗一般无二。
“这位先生,您先坐...”
旺叔为人老练,在叶家宅里当了许多年的管事,办事谨慎小心,这会儿借着奉茶的功夫,小心的询问:“先生怎么称呼?找我家主人这是...”
“姓江,为宫老爷子而来。”江楚轻缓的笑了声,抿了口茶水,一点都没有生疏拘谨的意思。
“您稍等。”旺叔点了点头,便转身离了客厅。
不多时,便已见到旺叔在前引着,叶问也走了下来。
不过在他身后,倒还有一个人,似乎是正巧先一步拜访叶问,这会儿正被送出去的样子。
这人却是个警官打扮,大檐帽下是一张有些轻佻的脸,肩上披着军大衣,倒是显得像模像样,下楼之时,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望着江楚的眼神带着几分不悦,似乎在怪他坏了自己好事。
“叶师傅,你的功夫好,教一教我也好啊!”他虽然在叶问面前遇了冷,可口中却还犹不死心地念叨着。
“李钊,我呢...是不授徒的。”叶问有些头大,李钊是佛山巡警队警官,本来是颇为看不起他们这些练拳脚功夫的武人。只是金山找一事,叶问也算是为佛山争了面子,李钊便顿时兴趣大增,一个巡警不好生做事,整日却缠着他要学武。
“佛山武馆这么多家,何必要缠着我不放,对不对?”
李钊瘪了瘪嘴,摇头轻蔑的道:“叶师傅,你也别糊弄我,这么多武馆,却没一个够打的。当初要不是叶师傅你出手,我们南方人的面子都丢光了。”
叶问无奈摇头,这时已经走了下来,遥遥的冲着江楚微微一抱拳,扭头看向李钊说道:
“你看,我这里还有客人,我就先不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