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时,今日佛山连绵的南方梅雨,倒是出人意料地停了。
穿着长袍马褂的随从侍立在左右,黄包车停靠在路口,宫老先生的神态有几分疲惫,但又像是卸下了浑身重担一样,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几代人的努力,到了他这儿,已经算是尽了全力了。自己收山,名声都拱手送了人,做到他这个地步,如果南方拳还是无法起势,宫老先生也只能哀呼一声为之奈何。
江楚和宫二便随在老爷子身后,一个光头男人,则是在前方微微弯着腰,引着宫羽田上车,恭敬的立在一旁,显然他就是宫家人在佛山的管事。
老爷子顿了顿脚步,忽然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了宫二身上,“晚上的局,按北方的规矩,赢的一方请客。”
“叶问不到场,我也不到场...”
他说着,话语里似乎有一丝犹豫,看着自家女儿,缓缓的移开了视线,转而望向江楚,“你就代表我去,别给我们形意卦门丢人。”
江楚注意到宫羽田脸上有些微妙的表情,看着江楚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些许亏欠意思。
这其实是对师兄丁连山的亏欠,只是被宫羽田转嫁到了江楚身上,想要推他一把。
“您放心...”微微点头,江楚轻轻欠身,“我明白如何处置。”
宫二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宫羽田却根本不看她,他自然是明白自家女儿的性子,又哪里肯低头,可现在却不是任她妄为的时候。
宫羽田转身上了黄包车,招了招手,那光头男人便凑了半个身子过去,宫羽田轻笑着拍了拍他肩头,只是附耳叮嘱了两声,旋即对江楚说:“我师兄倒是调教出了个好徒弟,日后这佛山形意卦的人,随你调遣。”
“多谢宫老爷子。”江楚脸上带笑,不卑不亢。
不仅仅是因为丁连山的缘故,还有津门武行,咏春陈识落脚扎根,自己真正是出了力,推进了南拳北进,这才入了宫老爷子的法眼。
吩咐完这些,宫羽田最后看了一眼江楚和宫二,苍老的视线如同鹰隼,足足停留了有好一段时间,仿佛透过表皮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什么,才抬指指了指宫二,不紧不慢的张口道:“你从小,是看着我跟人交手长大的,你是定了亲的人了,江湖的事,和你没关系。”
“当个好大夫,平平安安的,就是尽孝心了,这也是我对你的期望。”老先生语气轻描淡写,可却不容置疑,指尖叩在黄包车辕上,一嗒一嗒,像是撞在人心上。
“南边这剩下的事,也已有人处理,你现在跟我回东北!”
宫二心中登时一沉,想要争辩,却在老爷子锐利目光下竟难以吐出什么字眼。
车轮碾压在青石板上咕噜作响,宫二无奈地坐上了车,幽幽的目光流转在江楚身上。
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江楚开口,他面上露出一抹笑,款款道:“我会去奉天找你。”
她那张清秀的面容上便绽放了一抹笑颜,虽像是昙花般一现,却似乎照亮了整个夜色。
“你来,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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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事后宴,叶问并没有如约赴宴。
或是自觉胜之不武,或是屋宅中另有他事,总之是并未露面。
而今晚金楼的第三层,依旧是人群纷扰,这一场堂中多都是南方的拳师,面上挂着轻笑,显得心情倒也不错。
也是,叶问替南方拳争了个名儿,他们脸上也是倍儿增光,而且叶问又不授徒授拳法,所以这好处,还是落他们头上。
而自家只是让了个虚名,却得了里子实惠,个个心底小算盘打的那叫做个精明。
“这宫老先生怎么还未来?”廖师父倒是喝了一肚儿的茶水,逐渐也等得有些不耐,瞥了眼来往的小厮,略一询问,却也只是一问三不知。
“嘿,叶先生也没来啊。”李师父也开腔了,他穿着绸缎长袍,挽着袖子,江湖气倒是十足。
原先被金山找在街头摁着暴打的伤痛,这会儿他早忘了,正磕着瓜子儿,一脸不悦的嘟囔着,“两个主角儿都不见了踪影,今儿这饭还吃不吃的成?”
“既然请了各位南方的朋友,自然不好让诸位空着肚子走。”
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旋即便有一个年轻的身影转入,却竖着大背头,打着发蜡,挺拔的身姿,套着件得体西装。
这装扮模样在这一屋子南方拳师长袍大褂面前,倒是真显得特殊,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意思。
特别是那张年轻的脸上,始终挂着隐隐的笑,眼眸一瞟,带着些许的邪性。
在场的南方拳师,也都是心思活泛之辈,目光瞅了眼,观他举止行步,就琢磨着来人的不寻常,手底下怕不是藏着真功夫,彼此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眼底的慎重。
“凭我们北方的规矩,自然是赢得人摆客。”江楚脸上噙着笑,慢慢踱步走来,不紧不慢的开口,“叶问倒是面儿大,他不愿来,老爷子自然也就回了。”
堂中的师傅们,都是面色愕然,彼此相顾无言,心里有火却不知怎么去发,只好听江楚语气平淡,继续说道:
“今儿也就借着这宴,小子和各位说道说道件事儿...”
“嘭!”
那话儿还未说完,便有人一拍桌面,骤然站起身,屁股下的凳儿顺势被推了开来。
这却是个练莫家拳的人物,在武馆街开了家青龙武馆,在南拳内算是个人物。
当然,若是在北方,却连登堂赴宴的资格都无。
这位李馆长性子显然是有些急躁的,那对儿眉头微蹙着,挑衅似的打量着江楚,狭促道:“小子,你算是个什么人物?在爷们面前摆起谱来?”
“老子敬宫老爷子一场,才来赴这场宴,角儿既然不来,那还在这儿空等个什么。你想借这宴说事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人物!”
李馆长冷哼了一声,只觉得脸上的淤青还有些隐隐作痛,那是前段时间被金山找登门打的,想到这事儿,他心里就一阵羞恼,“爷们一生最讨厌你们北方人,算是个什么玩意?北方有宫老爷子,我们南方也有叶先生,别总拿那份儿高人一等的模样摆弄!”
江楚只是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点头,明明被李馆长借着势破口骂了一通,脸上却笑得十分开心,“我是个什么人物,果然凭说的不成,这位朋友...且不来试试?”
李馆长眉头一挑,目光如同蜻蜓点水一样在江楚身上瞟过,心道:这小子显然也是个练家子,不过年岁却也不高,手上功夫又能如何?
他在金山找手上碰的一头包,本来都没有机会发泄,后来又被白猿马三打了一顿,心里本就是郁闷至极。没有北方人的时候,他可是一家武馆之主,在这佛山多少算是个人物。可屡屡吃瘪,都落在了北方人手上,这会儿想起来,便感觉脸上被砸出未消的淤青有些隐隐发痒起来。
李馆长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脚步忽然一偏,猛然踏抢中门,手臂探出双拨掌,朝着江楚身侧便甩了来。
这已动了手,中途才装模作样叫得一句:“让我看看你北方的功夫!”
那莫家拳拳行如虎势,脚踢似龙威,所谓一脚胜三拳,最是以腿上功夫见称。
他手上展开同时,脚下却暗地里一摆,裤子掀起风响,一拨一带,钉脚暗袭。
但见江楚眸子里精光一闪,当先手背上毛孔齐齐一闭,气息一沉,小腹一收硬如铁块,身形陡然向后一退,右脚蓦然一踏地面,轻松闪过李馆长钉脚。
李馆长却以为江楚退让这一步是心虚,当即心中快意膨胀,脚下再一动,步子灵活敏捷,转瞬间已扑将到来,左脚点地似金鸡独立,右腿腾起一甩,脚尖已点向江楚腰部。
这是莫家拳“撑鸡脚”,所谓拳重百斤力,脚愈千斤力,攻势勇猛,刚劲有力。
江楚却已不再退了,脸上泛起一抹轻笑,手臂一弹,闪电似的出拳,炮拳属火,刚劲猛烈、气势逼人,一下和他的腿碰了个正着。
拳脚相交的一瞬间,李馆长脸上皱成一团,面色登时发起苦来,急忙收脚,显然是有些吃痛。
他退了,江楚却要逼近,这些南方拳师乍一得了面儿,便有些飘飘然。
江楚本来是和声和气,可他们不知好歹,那也就别怪他手上不客气。
当即,他腿似淌泥,一个闪身便已到李馆长近前,他“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面上有些惊慌,手上拳头刚砸出,江楚步子一闪,却已避开,十二形鹰形已落在他肘部,略一发力,李馆长登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他翻手想要破擒拿,却被江楚鹰爪扣住五指,整个人一闪一甩,已到他侧身。
顺势一摆,李馆长整个人便被巨力带起,好似鱼儿上岸一般跃起,生生砸在了众人桌上,半个桌儿都踏了下去。
其余南方拳师彼此对视了一眼,视线中带着几许怒火,气氛隐隐带着异常。
忽然,最靠近江楚的一个南方拳师动了,却是步子一晃,转眼已欺至近前,腿法连环,机灵多变,右臂猛然甩出,袖口带起一阵轻响,插掌直奔江楚胸口。
这岭南五拳,洪家讲桥马,蔡家讲快打,步子轻灵,乘招转势间快打灵巧,却是势势相连,招招相连,犹如暴风骤雨一般。
江楚冷眼看得清明,一步踏出直抢中门,燕形飞探,拳掌相交,却忽的划为蛇形缠住,顺着那手臂便要锁住。
这拳师本是打的好主意,以中门开拳,引江楚注意在此,却早已暗自打算以其灵巧的步法,避开锋芒,闪步从偏门制约,便其实是准备踏左马,绕至江楚斜右侧,探凤眼拳攻江楚胁部。
可他当即却被蛇形缠住,闪步不得,心中暗自叫苦之中,忽然便听到有人叫道:
“我来帮你!”
江楚劲发于双臂,余光当即便瞥见有一人从身后来攻,他心中冷冷一笑,抢步上前,插出一掌,贴着对方胸腹向下,在小腹处好似游鱼一摆,却掌心向内托。
与此同时,江楚沉肩坠肘,肩胯与手协调一致,另一只手也骤然发力,钻劲上扬,竟是生生将这蔡家拳师举起,步子一挪转,径直丢了出去,二人直撞成了一团,连带着凳桌碗碟,哗啦碎了一地。
剩余南方拳师相互望了一眼,步子一动,同时便冲了过来。
这却是有洪、刘、蔡、李、莫,五家拳师围上,当面洪拳长桥大马、大开大合;侧身刘家拳步走四方、拳打面;李家拳偏身偏步、朴实刚劲;蔡李佛攻防配合,灵活稳健,刚中带柔。
“一起上了?嗬!爽快!”
江楚脱了外套,随手抛远,身后无声无息站在门口的光头男人接来,又挪步站回,始终面色平静地望着,一言不发。
江楚解开了第一枚扣儿,撸起了袖口,只见到左臂上正有一道狰狞蜿蜒,犹如蜈蚣一样的疤痕,显然是贯穿的枪伤,看得人眼角微微抽搐。
放开了架势,脊背一扭,江楚浑身汗毛便尽皆竖起,背上衣裳都绷起发紧,眼睛里更是闪烁着疯狂的色彩。
几位拳师与之对望,都觉得心里一寒,江楚却脚下一踩,不守反攻,竟是主动抢了上去,顷刻之间,便爆发出一连串的震响。
只见那人影交叠,步子错落,当面洪拳虽是硬桥硬马,可洪拳虎鹤,却终究是抵不住形意十二形,被江楚轻松破开,旋即以崩拳击之,最先退场。
刘家拳手如禽蟧爪,力发虾公腰,进似追风箭、退似雷电闪,大小运天本是硬朗敏捷,竟被江楚足踏空门,贴身靠打,前拉后顺,敢吞会化,搓手一摆,阴阳手径直把他丢出。
李家拳肘击沉实稳重,却被劈拳刀割抽拽,硬生生打散;蔡李佛截虎小梅花,更是被横拳守住,钻拳顶飞。
“呵呵!”
江楚身子一晃,步子旋即一定,便像是根白杨般站定。
他不紧不慢的走到桌边坐下,自顾自的倒了一盏茶,慢慢的喝着,那轻飘飘的视线落下,缓缓咽下茶水后,才笑着问:
“各位如果还不服,就再来,今儿我就在这儿接着。”
“不然,也应该可以好好谈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