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闻名北地的柳白猿?背后放冷箭的手段可并不是十分光彩啊。”
身后传来脚步声,徐百九推了推眼镜,笑眯眯的从林中走出,身旁跟着几位随行捕快,看向江楚的眼神里,都有些难掩的鄙夷。
江楚面色不变,只是平静的收起弓,看了眼泪眼婆娑的阿玉,将她护在身后。
“我不是柳白猿,更何况谁规定了匪人可以奸诈狡猾,可柳白猿就一定要光明正大,不能有一点儿算计?”
徐百九微微一愣,稍稍品了阵儿,倒真是觉得这话难以反驳。
似乎人们总是会对被冠以正义的人抱有某种期盼,认为好人的手段就应该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而恶人却可以堂而皇之的奸滑阴险,并一厢情愿的认为这就应该是好人与恶人行事的手段,否则便不屑而鄙夷。
可手段只是手段,评定好恶,却要看他究竟做了什么事,而不是怎么做的事。
“倒是我一厢情愿了”徐百九笑了笑,他向来不是一个端着拿着的人,被江楚轻轻一点,旋即也发现了这思维的误区。
挥了挥手,让两个捕快去收敛那闫东生二人的尸体,徐百九则对江楚升起了极大的兴趣。
在他做捕快的岁月里,结识过一些以正义自居的武林中人,可没有哪一个像是江楚这样有趣,或者说无耻,毫不避讳自己手段的卑劣。
“这闫东生是我县多起重案的主犯,早已被通缉在案。根据县大人的告示,你杀了他们,这是为民除害,赏银”
“不必了!”江楚轻轻的看了他一眼,打断徐百九后续的话,转而揉了揉阿玉的脑袋,姑娘心情已经平静,被他忽然的摸头杀,有些羞怯的抬头望着江楚。
“深山里危险,以后可不该到处乱跑,不是每一次我都能恰到好处的救下你。”
这话说的直来直去,阿玉抿了抿嘴,脸上有份失望之色闪过。
“走吧,快些回去,你家人想来都等的心急了。”
阿玉点了点头,并未再使什么小性子,乖乖的跟在江楚身后,二人一同往回走去。
徐百九望了片刻,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忽然加快了脚步,招呼手下一起匆匆跟上,很是自来熟的凑了过来。
“你不是柳白猿?”
江楚点了点头。
“那你一定认识他!”
徐百九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看。
身为一个捕头,他看人极准,迄今为止从来没有错过。
江楚懒得理会他,根本没有搭理。
他却丝毫不觉得尴尬,毫无自知之明的跟在左右,稍有些自得般说道:
“我猜对了是吧?你否定不了我看人从未出错过。”
“想不想知道我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江楚深吸了一口气,猛然停下脚步,扭头冷冷的看着他。
“我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你应该离我远一些。”
徐百九轻轻哼了一声,在怀里掏了掏,取了把腰牌亮了亮,“我是本县捕头,有权要求你配合查案。”
“说!究竟有什么事?”
“柳白猿!”
鼻梁上架着的镜片后,徐百九那对眸子像是烨烨生辉,他迫不及待的道:“我想见识一下,所谓的柳白猿。”
柳白猿的名气之大,在北方稍稍涉及武林范围内,无人不知,俱皆向往。
与他齐名的,乃是南方那位曾经的扬州贵公子,状元之才!
徐百九性子本就善钻牛角尖,抓住这个好机会,哪里肯放过,定是要满足心理的好奇感才行。
不止是他,就连身后的几位捕快,听到这个机会,腿上也多了几分力气。
人的名、树的影,北方的传奇,谁不好奇。
江楚却并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思,只是觉得好笑,便冷淡的摇头,“他不会比你少长一条腿,也不会多一条手。”
“但他是柳白猿,我只要看一眼也就足够了。”
徐百九不愿退让,他显得兴致勃勃,继续道:“传说北方武行彼此之间起了纠纷,真到了争执不休,难以化解的地步,将动刀兵染血时,柳白猿便会出面仲裁。因此,没人喜欢他,所以每一代柳白猿都并不长久,这是真的么?为什么?”
“你是为了什么,才这么拼命的抓匪?”江楚看了他一眼,反问了一句。
徐百九微微低头,沉吟了片刻,坚定道:“当然是为死者伸冤的公道。”
“这就是原因”江楚回了一句,淡淡道:“仲裁,凭着公道论是非,才叫做仲裁。”
“可利益相干,一旦争起来,双方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你秉持公道做出的裁决,理亏的一方必然不服、理足的一方也想乘胜追击。所以这是一个两不讨好的事,无论你做出怎样的裁决,都会将双方齐齐得罪,没人会感激你。这是一个得罪人的行当,更是个短命的名号,每代柳白猿短则两三年,长不过七八载,最后通常都落不下好结果。”
徐百九顿了顿,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江楚,他本不是真正的武林中人,只是职业多少沾边儿,才了解了些许。
可真正的苦难与秘辛,却自然是无从得知,此刻江楚说出来,他才霍然发现,这差使还要比捕快来的惨。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还会有柳白猿的存在?”
江楚想了想,说道:“时代需要柳白猿,所以传承也就一直会继续下去。”
一个行业从无到有,逐渐形成的过程,必定是野蛮而血腥的。
武馆的前身可以论及所谓的门派,但真正有这个概念,却是起于清末,距离此时也不过十几年。
武人心里本都有一股傲气,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是没有利益冲突也就罢了,彼此只算是计较个高低。
但武馆兴起,便有利益之争,平日里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争斗不免就多了许多。
名义上的高低还可以退让一二,可利益在前,谁都不愿退让。因此每每斗起来,都是捉对厮杀,恨不得将对手彻底打残打死,永远不能翻身才算放心。在这个过程中,不知道多少武人因此丢了性命,断了手脚,十载勤练,一朝落寂。
这必然是畸形而不健康的,因此才需要有一个监督者、一个秉公的仲裁者。
这也就是柳白猿存在的意义,他避免了武行之间的血斗,不再动辄较论生死,徒增内耗。
初代柳白猿的出现,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可能只是某位厌倦了武行争斗的箭士决心要避免死伤的继续,他可以叫张三、也可以叫李四。但他给自己有这份高尚的决心,以这个名号参与仲裁武行纠纷、以这个名号锄匪扶弱。
后来,也就一脉脉的传下,每一代白猿都将这份精神继承心中。
什么时候武馆这个行当真正走上正轨,矛盾的解决不再是以最血腥的方式进行,那也就是柳白猿该消失的时候。
“希望那一天能早点过来”
徐百九感慨了一声,表情有些复杂。
他也并非是每日都有大案重案处理的,更多的时候还要维持社会的治安。
各地武行之争,他自然也是清楚的,并且真就在现场见识过,对此印象极为深刻。
“那大概是在三年前”徐百九推了推眼镜,嘴角泛着苦笑,回忆道:
“我曾在省城任职,就因一件小小的争执,本地武行和邻省武行直接引起了一场械斗。那一场之中,参与者众,共计三百余人。”
“大人让我等不要去管他们武行间争斗,只是须隔绝出范围,让民众避开,等于是默认了双方争斗。直到傍晚时,我们才去收拾残局,一条街道上,到处都是被砍断的手脚,血染得青石乌黑发红,血腥味泛了好几日才散去。”
“事后听闻,一场械斗,双方总计死了上百多人,都是各自的好手,他们本不应该没名没姓的死在那里。”
江楚的心也不由得沉了一下,仅仅听徐百九口述,便可知道那场面惨烈。
他虽然经历颇多事情,也对武行争斗有所耳闻,可真就并未见过,不知具体,此刻听来,让人咋舌。
“这种令人敬仰的人,那我徐百九必须要见识见识。”徐百九摇了摇头,振奋精神,灼灼目光看向江楚。
可后者却没有接话,也没有理会他,只是皱眉看着前方。
山林里,有浓浓的烟尘升起,像是一条乌黑的长龙,在余晖中格外清晰。
“起了山火?”
徐百九脸色一急,他知道好歹,在这深山里,一旦山火燃起势,人力根本就扑不灭,由是立刻道:“必须要尽快扑灭!”
说着,便已招呼手下暂时放下两匪的尸体,去通知镇子上的居民避灾。
江楚却扯了他一把,脸上的表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僵硬冰冷,阴沉的有些可怕。
“那不是镇子的方向”
徐百九本就人生地不熟,也是第一次来这刘家村,张望了片刻,有些摸不着头脑,愕然道:
“什么意思?”
“那是”
“阿爹!阿娘!”
阿玉如遭雷击,脸蛋已经煞白一片。
姑娘凄厉的喊出这么一声,大脑一片空白,脚下却控制不住的往起火的方向奔去。
那个方向,也就只有阿玉一家木屋宅子,看这情形,多半是出了大事了。
江楚狠狠咬着牙,心中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他取下猎弓在手,脚下像是踏着一阵风,飞快的朝阿玉追去。
徐百九是个机敏的人,哪里还不知道这应当是出了事端,当即步子一暂,并未急着追出去,而是看向了几名手下。
越是靠得近了,江楚心头越是有种打鼓般的震动,他一个箭步追上阿玉,抓住姑娘的手臂,叮嘱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看看情况。”
“不要!”阿玉咬着下唇,眼眶里泪水莹莹,毫不犹豫的否定了江楚的提议,想要甩开他的手。
骨肉亲情,最是关切,不曾亲眼看见确认,如何能放下心来。
江楚也知道要劝服她自是不可能,于是退一步道:“我带你过去,但你要跟着我,不能鲁莽!”
他脸色阴沉,显得格外慑人,阿玉抿了抿嘴,轻轻点头,却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匕首,紧紧的攥在手里。
轻轻牵着她的手,江楚飞快的朝起火的方向摸去,相距百步之外,他整个人便是一颤,侧身避在树后,一手直接捂住了阿玉的嘴。
那座两层的木屋火势已涨起,但也只是烧着底层,房屋周围堆着柴火,而在屋前,妇人熟悉的身影已倒在血泊里。
周遭,正有匪人持刀而立,冷眼围观,猖狂大笑,显得狰狞可恶。
为首一人,面上横肉不怒自威,一颗光头在火光之下泛着光,他坐在马背上,稍显富态,却气势十足。
周遭的匪人,也都是以他为中心分散,围住木屋,却不攻入,丝毫不急于一时。
在光头男人身旁,还同样有一个熟悉的背影,鼠尾辫微微甩动,手上握着的是江楚无比熟悉的刀。
他腹部已经愈合的伤口隐隐传来瘙痒感,这就是对方留下的痕迹,几乎彻底把江楚砍死。
阿玉拼命的挣扎着,她想要跑过去,却被江楚箍住身子,捂住嘴巴,脱身不得,也喊叫不出。
掌心的边缘有些湿热,江楚低头看了一眼,姑娘泪如泉涌,狠狠一张嘴咬在了江楚手上。
这一口又狠又急,根本没有留情,直接咬破了表皮,有鲜血涌出。
他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嗖!
一道利箭从木屋二层里射出,像是道流光,准确命中一人咽喉。
那匪人捂着喉咙,半点声音都未曾发出,身子已软塌塌栽倒马下。
光头富态男人脸上噙着冷笑,手下的死去也根本未曾放在心上,只是放声大笑。
“柳白猿!名震北方的箭士柳白猿”他显得很是得意,洋洋自得道:
“今天,也要成了一具焦尸,当初你决心和我们七十二地煞作对的时候,就本该想到今天!”
屋中全无声响,只是又有一道利箭从火光中攒射而出。
箭矢破风,直在一瞬,正瞄准他的喉咙。
光头男人两眼微微一眯,微胖的脸上泛着一抹阴冷,嘴角尚冷笑依旧未散。
他端坐马背不动,只抬手一抓,箭矢竟被他生生抓在掌心,单手拗断。
“把古射术交出来,我们会放你一条路!”
屋内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