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对方有意拉偏架的时候总是让人恼火的。甘霖也是三两下就被气得七窍生烟,决定治治这个说话不讲理还净让人抓住破绽答都答不出来的丢人的县令,顺手将阿斗推给霍太公,“有劳霍太公。”
“甘刺史请,不必顾忌老朽。”霍太公笑笑,将阿斗拉到自己怀里,“阿禅,过来站着,我们也别去给刺史大人添乱了。”
“邓州刺史?!”等到甘霖拿出印信,确定了身份,县令连忙起身行礼,“卑职南阳县令陈枚,拜见刺史。”
“好了,”甘霖坐在县衙上,冷眼看着县令和严邢,此刻的县令不免战战兢兢,而严邢脸上,自然不会再有方才那样趾高气昂的神态,“持械斗殴一事,从头到尾我都在场,其间是非原委,也不必再多问,陈枚你身为一县之尊,如此轻率定案,诬陷良民,偏私不法,该当何罪!”
“刺史容禀,”县令还要再说,“严邢原本就是本县市令,管理集市理所当然,而他一向奉公守法,平准物价,衡量物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有些言语不逊,只怕也不该被人打成这样吧……”
“人家都说了,听其言,观其行,你就算没怎么念过书,连话也没听清楚吗?”甘霖气得牙痒痒,自己手下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官,“严邢若当真奉公守法,会所到之处人人畏如蛇蝎?你身为县令,若是不知,则有失察之罪,若是知而不言,那可是为虎作伥!居然还让这种人去做市令?县尊还真是够有知人之明啊。”
“卑职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刺史大人直言无妨,”陈枚梗着脖子,“但,刺史大人如此冤枉良民,只怕人心不服!”
“冤枉良民?”甘霖差点气吐血,自己今天就不该带着阿禅出来!摊上这么笨的官,真是,自己这刺史的人妥妥的丢大发了,“好啊,我今天还就冤枉你了!”
“阿禅,看来我只能派人送你们回去了,”甘霖似乎本想直接下令羁押县令,但回想一下,自己要处理一个县令的程序绝对比县令关一个普通人更复杂,他可一点都不想被人揪住小辫子。转头看向阿斗,甘霖苦笑,“看现在这样子,我是要在这儿多待几日了。”
“送我们回去?”阿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哪里不对劲,郭攸之已然开口,眉头紧皱,“刺史大人容禀,当街持械斗殴,罪行不小,绝不能轻易揭过。某既然已经身犯重罪,自然应当依律入狱,岂能因一人之故,偏私废法?”语毕,看了阿斗一眼,叹息一声,“刺史在上,可否容某借纸笔一用?”
“请便。”甘霖和霍太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郭攸之裁了纸,写好信,再郑重其事的封好,送到霍太公面前,一揖,“某身犯重罪,不能继续随侍主公左右,烦请霍太公送主公回南山书院之时,将此信转达诸葛先生。”
“攸之,你是把我当什么了,带封信都信不过我吗……”阿斗一手扶额,对于自家大臣把自己看得没有任何自理能力,有点郁闷。
“主公。”郭攸之转过身,向阿斗一拜,“臣持身不严,当街斗殴,惹祸上身,带累主公,臣请罪。”
“请罪的事情别跟我说,等你回了书院,自己去跟先生解释。”阿斗摆摆手,低下头,整了整郭攸之的衣冠,微笑,“没事,攸之,你不会在这儿待太久的。”
“谢主公。”郭攸之一拜,转身走向监牢的方向,神色坦然,步履从容,仿佛不是去坐牢,而是去赴宴。阿斗目送郭攸之的背影远去,倒也不怎么担心,甚至还能露出淡淡的笑容。甘霖和霍太公在一边看得有些犯傻,“世上,原来还真有这种人啊。”
诸葛亮曾经说过的“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自《出师表》以后,就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常识。
甘霖和霍太公隔着大堂交换了一个眼神,如今看来,无论如何,那怕是坑蒙拐骗,也要把这孩子和他背后的南山书院一起拎到朝廷上去!
“阿禅,”霍太公的目光移回阿斗身上,“既然出了这种事,阿禅,我送你回去吧。”
“好,有劳霍太公。”阿斗一揖,目光还是忍不住看向郭攸之离开的方向,“我们可否现在就走,早到书院一刻,也是好的。”
“说的也是。”霍太公顺着阿斗的目光看过去,微微点了点头,“那咱们现在就走,早点把演长救出来。”
霍太公原本想趁着在路上的时候跟阿斗继续增进一下感情,也方便日后要他帮忙劝他的部下出仕,只是,他显然没有想到,身边有没有郭攸之,对于阿斗本人的影响有那么大。
这孩子,整个是个生活白-痴啊!滚烫的饭菜直接就往嘴里扔,都不知道要吹一吹,烫的一嘴包脸上却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再没见过他吃第二口。一边放着蘸酱却还是直接夹着干肉就往嘴里放,然后皱着眉头咽下去,同样,没见他吃过第二口,最后扒了两口米就说自己吃饱了,不好意思,我们家猫吃得都比你多一点……
“来,阿禅。”看阿斗吃了这两口就打算对付完一顿饭的架势,无奈地把阿斗拉到自己身边,到南山书院可还有一两天的路呢,这别一回去给人家把主公饿着了,那还提什么请人出仕。
“我从小就习惯了被攸之照看,”阿斗咬咬唇,苦笑着摇了摇头,“今日,实在是让老丈见笑了。”
“啊,无妨,无妨。”霍太公面上连连安慰阿斗,暗地里却多少有些诧异,本以为这孩子言行举止早早脱了稚气,虽达不到惊才绝艳,但也算是中上之姿。但现在,仔细回想一下那天说《论语》的时候,果然,阿斗以前应对之际,是靠着郭攸之的提示的。如果说诸葛亮真的如甘霖所说,是难得的人才,为何教出的弟子却是这般,缺乏常识?现在看来,连面对尊长的对答之礼都如此轻慢?低头都不知道?还是说,这孩子只是被宠得太过分了点,才显得不知礼数?
“今晚咱们就在这里住下。”官道周围开着旅舍,霍太公看着一边皱眉头一边吃了小半碗饭的阿斗,有些无奈,看不出来,这孩子还挺挑食啊,不过,应该也饿不着他,嗯。
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阿斗抿抿唇,看着房间里的陈设,觉得无比陌生,自己以前怎么从来就不知道,客栈里的水会放在哪儿?算了,不洗漱了,直接睡觉吧。
胡乱收拾了一下,为了避免晚上要起夜,阿斗索性连水也没喝,当然,我们就不要纠结到底是起夜麻烦还是找不着水更让人头疼了,可是……
睡一夜之后头发肯定会乱的啊!明天自己可还怎么见人啊!算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阿斗抱着鸵鸟心态躺在床榻上,直接掀起褥子盖在身上,还低声抱怨怎么床这么硬,还连个枕头都没有。
“阿禅啊……”翌日一早,霍太公看着阿斗头顶上不管怎么委婉都不能说戴好了的头巾,默默思索了很久的说辞,然后用一种他能想到的最委婉的方式提醒了阿斗一句,“那个,阿禅,你要不要去更衣?”
“弟子实在……”阿斗话还没说完,就被霍太公的部下直接推到了昨晚的房间里,坐下,侍从打开阿斗包头的黑帛,把阿斗的头发散开,仔细梳通,盘成发髻,插上木簪,然后再包裹上黑布,再给阿斗打了水洗脸,甚至衣服都重新穿了一遍,总算是折腾的阿斗能见人了,这才带着阿斗出了门,侍卫已经一脸无奈,“刘公子啊,小人多嘴,问您一句,您以前在家的时候,身边得跟多少人伺候啊?”
“我……也就攸之一个吧。”其他人,反正阿斗没记住过。不过对方也只是随口一问,感叹的意味倒是多些,阿斗也就随口一答。霍太公多少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却也不好说什么,终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自己的儿子也没这么娇惯的,这孩子,真的是被宠坏了。
“总算是到了……”远远看见南山书院的大门的时候,虽然只有不到两天的时间,但此刻,霍太公居然有种“解脱了”的感觉。在路上他也曾经装作无意考察了阿斗的学识,没了郭攸之,果然这孩子什么都记不住,此后,也对诸葛亮不报多大期待了,教出一个进士,多半是那学生自己学习勤勉吧。
阿斗自己也很冤枉啊,郭攸之在的时候你考我《论语》我当然会,郭攸之一走你考我历史典故,我哪知道这一朝的典故都是些什么鬼啊!郭攸之当年拜师的时候,重点也在学经没学过史啊!
“主公,您回来了。”守门的卫士看见阿斗,又惊又喜,“虽说甘刺史说过了要出去几天,但您也走得太久了,诸葛先生和姜先生差点就派人去找您了,不过,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郭公子呢?”
“攸之那边出了点事,先生和阿维都在哪儿呢,要他们下了课快点过来,有客人来了。”阿斗也终于有了点回家的感觉,转身,以主人的姿态向霍太公一揖,“弟子年幼,尚不足主持家务,家中诸事,一向由诸葛先生打理,请霍公先去中堂饮茶,诸葛先生当会尽快前来。”
“好,阿禅,你也快点回去梳洗一下。”霍太公也点点头,就算已经不抱太大期望,但,见见那位诸葛亮也是好的,更何况,自己都到了人家的地方,不见主人也确实不合适。
等到仆役烧了热水让阿斗沐浴完毕,再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诸葛亮已经和霍太公相谈甚欢,不过,对于郭攸之当街与人持械斗殴一节,显然两人有不同的看法。
“演长的性情,亮还是有些了解的,”听完霍太公的陈述,诸葛亮微笑着摇摇头,宽大的衣袖掩住好笑的表情,“若说公鸡下蛋,母鸡打鸣,毕竟世事难料,亮或许还信上三分,但,若说演长与人斗殴,亮是绝对不信。”
“是啊,”姜维也在一边点头,“就算您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在下都能半信半疑,可演长在主公面前与人持械斗殴,这实在是……”
“霍太公也犯不着编这么个瞎话骗人。”阿斗正好梳洗完毕,迈进中堂,诸葛亮和姜维连忙起身行礼。阿斗很清楚,一旦有外人在场,姜维是绝不会失礼的,至于诸葛亮,就算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也绝不会有半分失礼之处,虽然郁闷,但他也习惯了。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微微抬了抬手,阿斗颇有些无奈,“先生,阿维,你们也不嫌累。”
霍太公微微皱眉,又是再拜稽首的大礼,这个刘禅到底是什么人?他本人再怎么委婉也只能说有些聪明,但,怎么他的部下个个都谈吐不凡,而且对他如此毕恭毕敬,再看阿斗,似乎他也习惯了。
“主公,”诸葛亮坐定,姜维给阿斗捧了杯茶,“方才霍老丈说,演长他当街与人持械斗殴,险些伤人性命,此刻,进了大牢?”
“是啊,我也不敢相信,但,是真的,我记得攸之还给了霍老丈一封信请他代传。”阿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果然还是自己家里好啊!茶香在唇齿之间溢散,回味无穷,阿斗悠悠开口,“事后我想了想,攸之是在对方说了一句话之后才冲过去的,先生,阿维,你们知不知道,‘白兔儿’是什么意思啊?”
“原来如此。”诸葛亮接过信,打开,正看到“言语轻侮”之句,此刻听阿斗一说,自然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眉眼间的寒意让在场其他人都默默打了个寒战,冷笑一声,“那也难怪演长忍不住了。”
“要我说,”姜维眼中的厉色一闪而逝,“演长的水平退步不少啊,怎么居然没能杀了他?”
“阿维?”阿斗偏了偏头,看了一眼姜维,再看一眼从未如此凌厉过的诸葛亮,有些疑惑,那人到底是犯了什么忌讳,怎么所有人都这样气得不像样子?有时间自己可一定要弄清楚,这个“白兔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伯约!”比起阿斗单纯的好奇,诸葛亮的声音显然凌厉了不少,甚至带着几分威慑力,“慎言!”也不看看这里还有谁,就敢随便说话!就算是这里只有自己和主公三人,这种话也是能说得出来的?!
“臣请罪。”姜维也察觉到自己是有点口不择言,连忙向着阿斗跪倒,就算管事的是诸葛亮,但毕竟,阿斗才是主公。
“先起来,家事一会儿再说。”阿斗的目光投向诸葛亮,对方摆摆手,起身向霍太公一揖,“烦请霍太公带亮去南阳县衙一行。”先把人带回来再说。
“好。”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但,面前的年轻人丰神俊朗,器宇不凡,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都俨然有大家风范,威仪孔时,能在路上跟他多谈谈也是好的。顺便问问清楚,他跟阿禅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那么,”诸葛亮转回阿斗面前,明显礼节恭敬了不少,“臣这就回去给学子们布置好后几日的课程,伯约留下侍奉主公,亮当亲自去南阳一行。”自己可没打算轻易放过侮辱自家主公的人。虽说这些事姜维也做得到,但,他毕竟是将军,带兵出身的,也一直都在领兵打仗,有时候难免脾气爆了些,万一他一个冲动,再杀了人,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一切全凭先生做主,”阿斗微微点点头,本来有一堆话想叮嘱一下,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瞎操心,先生出去办事,还用得着自己废话?于是只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请先生务必珍重,早去早回。”
“臣明白。”诸葛亮一笑,“不过,今日时间不早了,不如霍老丈就在这里歇下,明日我们一同启程,老丈以为如何?”
“好好好,求之不得。”而且,不只是借宿而已,“某日前夜读《孟子》,颇有些疑惑不解之处,不知诸葛先生可否赐教?”
“亮年轻识浅,不敢当‘请教’二字,老丈若有考校之处,亮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诸葛亮其实并不怎么耐烦这些,前世他可是当了十几年丞相的人,这种学问上的事情怕是没有什么人敢跑去问他的,而此刻,他还得陪着笑脸。
“好好好,那我们今夜,秉烛夜谈可好?”霍太公却是高兴得脸上都绷不住长者威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