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石榴花殷红似火,算算时间,阿斗和依依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面了,只是偶尔有鸿雁,不对,小鸟传书,怎么说呢,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阿禅!”阿斗向来不喜欢午休被人打扰,但,似乎有一个人就喜欢打扰阿斗午休,甚至以此为乐。每次人还没进院子呢,就能听见他的声音,郭攸之拦都拦不及。也幸好那个人不住书院里,也不可能经常来这里,否则,阿斗怕是早晚要被自己的起床气给气死。
“二叔,你怎么来了。”阿斗强撑着起身,穿上鞋,让郭攸之去准备茶点,自己坐在甘霖对面,虽不至于怒气冲冲,但,是个人都看得出阿斗的不悦。
“不欢迎我?”甘霖看着揉眼睛的阿斗,微微一笑,“不是我说,这大半年没见,阿禅你长高了不少啊,都到我肩膀了,嗯?哎呀别睡,你一个小孩子,哪来那么多瞌睡啊?”
“二叔你下次能不能别老在我睡觉的时候叫我!”阿斗顺了半天的气都还没顺下去呢,甘霖这两句话无疑是点燃了爆竹,“合着难受的不是你啊!”
“好了好了,怎么还生气了?”甘霖无奈地给阿斗顺毛,“我不是想见你吗,怎么,阿禅你难道还打算让我一州刺史待在门外,等你起床不成?”
“这叫礼贤下士懂不懂!你还刺史呢,这点小委屈都受不了?”据四哥说,当年我爹不仅等了先生一个午觉,还去请先生请了三次呢!否则先生凭什么一直跟着昭烈皇帝,后来,还看孩子一样看了我十几年。
“懂是懂,但是,你?”甘霖极为夸张的用眼皮子夹了阿斗一下,“你确定?”人贵有自知之明啊,你有没有那个资格你自己不清楚吗,孩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一般情况下,阿斗声调越高,就越是撒娇而不是生气,甘霖隐约察觉到了这一条规律,于是乎相当不怕死的补充了一句:“说句实话,你家先生要是睡着了我肯定不敢打扰,但是你嘛……”
“你不用继续说下去了。”阿斗抽了抽嘴角,“前一阵那个在书院待了好久的退之,也是带任务的吧,你就盯上我家先生了是不是?”但是,舅舅您都挖了这么久了,难道还没反应过来,我南山书院的墙角不是那么好挖的?
“那个,不只是你家先生,什么绍先啊演长啊还有你家那个姜伯约也……”看着阿斗越来越黑的脸色,甘霖不好意思的笑笑,抢人抢到这份上是有点过分哈……正赶上郭攸之捧了茶过来,连忙端起来喝了口茶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也来不及在意被茶水烫熟了的舌头。
阿斗一手扶额,“攸之,你把门关好,别让别人进来,我有话要跟我二叔单独说!”
“是。”说实话郭攸之还挺喜欢这位刺史大人的,能让自家主公脸上的表情出现这么大的变化,刺史大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很厉害的。
“不是吧,真生气了……”屋子里很快便只剩下两个人,甘霖看着神色沉下来的阿斗,瞬间有一种黑云压城的感觉,就连呼吸都不由变得小心翼翼的,“那个,阿禅,说真的……”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阿斗摆摆手,自己知道自家这几个大臣的能耐,再加上前世的经验,放在这里,自然个个都是宝贝,但,“二叔,都这么久了,你觉得勉强真的有用吗?”
“所以我们改主意了啊。”甘霖努力笑了出来,“要不要来考试?放心公嗣,你只要来,二叔亲自给你爷爷写信,保你能中进士,然后等你入朝为官了,你家先生他们也不可能丢下你不管是不是?”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阿斗正对上甘霖的眼睛,“别告诉我退之没告诉你,我可是奉父命不得科考,不可为官的人,怎么,刺史大人要治下小民不孝吗?”
“天地君亲师,忠孝不能两全之时,当取大者,阿禅,你是想不孝,还是想不忠?”甘霖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阿斗差点就没站稳,两世为人,还真从没人跟他说过不忠这两个字。
“不忠不孝,哪个都是大罪名,这么说来,我若是不想不忠不孝,最好能把先生他们劝走了,一个人守着书院,是不是?”阿斗垂下眼帘,甚至微微掀起唇角,甘霖忽然觉得后背直发冷,汗毛倒树,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仿佛被天敌盯上的兔子,连呼吸都能成为自己的催命符,无数准备好的言辞堵在胸口,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是……公嗣……”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甘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劳烦二叔以后,别再跟弟子讨论这些事情了,”阿斗叹息一声,打开窗户,暖洋洋的日光照进来,甘霖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错,还在。然后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耳畔,阿斗的声音悠悠传来,“弟子还是那句话,倘若刺史大人能说服先生,弟子绝不强留,倘若先生不愿,弟子也不会强求。”
“好……”此刻的甘霖也不敢再说别的了,起身伸伸腿脚,长出一口气,仿佛又活了过来,“公嗣,差不多又到了巡视属县的时候,要不要陪我走走?”
“不了,二叔。”想起上一次的遭遇,阿斗轻轻摇摇头,忽然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对了,二叔,那个故事,现在还有人说吗?”
“你们家演长的那个?”甘霖笑笑,“现在可是说到十里八乡去了,还因此捧红了好几个说书先生呢,怎么,又想听了?”
“不了……”阿斗抽抽嘴角,“麻烦二叔你一件事,什么时候这出戏没人演了,你再告诉我一声。”在此之前,绝对不能让郭攸之出门!
“行。”甘霖点点头,“今天时间也不早了,公嗣,要不要留我住一天?”甘霖表示自己对这个小孩子是越来越感兴趣了,而且,甘霖后知后觉的发现,说起来自己可是朝廷命官!没必要怕他啊!这一个还没加冠也没有功名在身的小孩子能把自己怎么样?
“您刺史大人要住,书院哪有把您赶出去的道理?”阿斗说得理所当然。
“好,那今晚咱们两个好好谈谈。”甘霖挽住阿斗的手臂,“对了公嗣,我来这儿的时候听说,伯约是不是快要娶妻了?什么时候?”
“阿维要娶妻了?”阿斗皱眉,无比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喝茶,“不是,这件事你到底是听谁说的,我怎么都不知道。”的确阿斗不至于连自家大臣结婚都要过问,但,现在不比前世,书院里也就这么几个人,多一个人这么大的事情,阿斗不应该不知道。
“哦,那就是纳妾。”甘霖笑笑,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伯约都二十多了,想来怕是都儿女成群了,还娶什么妻,肯定是纳妾,没事,我不讲究这些。”毕竟天下太平的太久了,武备废弛,能打仗的将军可是不好找,自己是一定要趁机来刷一波存在感的。
“阿维没有娶妻生子啊。”阿斗皱了皱眉,“纳妾的事情他的确不一定跟我说,但是娶妻的事情他不可能瞒着我啊,而且,我也不记得阿维有孩子啊……”庶子比嫡子大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姜维有孩子了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不对!按自己的印象,这一世姜维身边根本连一个女人都没有吧!
“不是吧!”甘霖皱眉,“姜伯约都二十多了吧,放着旁人这会儿都该儿女成群了,怎么,你这个主公还小,没想到就算了,可,怎么你家先生也没想着给人家娶个媳妇?”
“阿维他一直在等一个人,”阿斗轻轻摇摇头,“他的确没有娶妻,也没有儿女,至于妾室,他娶个妾又不需要跟我说,不过二叔你说他要娶妻,是怎么回事?”
“听人说的。”甘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是谁在那儿胡说呢。”阿斗轻轻摇摇头,“阿维要娶妻,不可能不跟我说一声。不过有件事,二叔说得不错,不只是阿维,攸之也早该娶妻了,怎么样,二叔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家?”
“这可真要看你了,公嗣,”甘霖摊开手,“你要是愿意当官,我自然能给他找个官宦人家的姑娘,甚至士族小姐也不是不可能,但,你要是想在这儿终老一辈子,他在这儿陪你一辈子,你也不能指望大族女子愿意嫁给他吧。”平民农家的姑娘,配不上郭攸之,也不可能入得了南山书院的眼。
“也是,算了,攸之的媳妇让先生帮他找,反正先生现在就是个大管家。”阿斗很不厚道的偷笑,“对了二叔,帮我查查那个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姜维降汉的时候已经快三十岁了,原先他在魏国的母亲妻儿终究没能跟他来到蜀地,后来蒋琬将他的一个侄女嫁了姜维,再后来,邓艾入蜀,姜维为了复国,假装归附钟会,事败之后,妻子伏诛。今生,姜维一直不肯娶妻,就是在等蒋氏,而,如果真的以姜维的未婚妻自居,那,甘霖所遇见的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蒋氏?
“好,我帮你查。”甘霖也清楚阿斗现在名为主公,但,说话基本没人听,“不过那姑娘看样子是江湖中人啊,你将来如果要入朝的话……”
“二叔你能不能别提这两个字,算我求你了行吗。”阿斗实在无奈。
“好好好,不提不提。”甘霖笑笑,“至于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不也是看着孔孟诗书长大的吗,怎么对入朝为官这么排斥?”
“人各有志,二叔就不用劝了。”阿斗微微摇摇头,“对了二叔,前一阵子我听了退之几节课,就,稍微试了试,帮我改改文章如何?”
“好啊,拿来我看看。”甘霖也不客气,打眼一看就圈了十几个圈,丢下文章就开始吐槽,“不是我说,公嗣,你读书也读了这么多年,怎么基本上都没怎么用典的?而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骈四俪六,锦心绣口?”虽说这篇文章的立意确实不错,但,这你拿来写散文,简直是……公嗣,你的文风落后了整整三百年你知道吗?
“先生跟我说,得其精髓就好,至于那些行文章句,谁记得住啊。”阿斗吐了吐舌头,“而且,你跟我说什么对仗工整,就那群文人的骈文,我看过了,一百篇里面有一篇能让人拍案叫绝,三篇写得还不错,五篇读起来还算通顺,十篇至少能把意思表达清楚,至于剩下的,看了四五遍看不懂他想写什么,这种文章有什么意思啊。”阿斗绝不承认是因为自己懒得学!
“你连书上的内容都背不过,文章都不会写,也敢说你是读书人?”甘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诸葛亮好好聊聊,他教学生怎么是这么个教法?这么下来还能考中一个进士,那人简直是天才了好吗!
“为什么一定要背过书中的字句?”阿斗一脸茫然的看着甘霖,前世今生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要背书啊,“难道读书不是应该得其真意吗?比如读论语,重在体味圣人之心,修身养性,否则,就算把全书倒背如流又有什么意思?这世上的确有人能把书倒背如流,但,那不都是天才才做得到的吗?”
“你这个逻辑……”甘霖一时语塞,“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天才。”多少人都是十年寒窗学出来的啊。
“二叔你读书,是必须要读到背过才行的吗?”阿斗偏过头,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让甘霖很想吐血,“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公嗣,你会不会写诗?”
“有人给我说过,但,我嫌那个要求太多,也没真的写过。”阿斗坐在桌前,“毕竟,有那时间和精力,我都能多看几页书了。”
“那,赋呢?”甘霖几乎已经绝望了,诸葛亮这是真听话啊,这孩子的父亲遗命他不能科考,诸葛亮就把人家孩子往废了的教吗?不行,自己得给公嗣换个先生。
“那个比诗还难写呢,没写过。”阿斗的回答干脆利落,甘霖则一头撞上了一边的墙,“可是你知不知道诗词骈文是科举必考的科目啊!是所有文人的脸面啊!不写诗词,不写骈文,你根本没法跟别的文人说话啊!公嗣,听话,你跟我走,我给你换个先生!”
“二叔,别闹。”阿斗轻轻摇摇头,神色之间带了无奈,“我不可能跟你走的,家父遗命,命我事先生如父,您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公嗣,再这样下去,你真的就毁了,”甘霖皱眉,“你考不考科举都无所谓,你是读书人,你不能不写诗文,然后在读书人的圈子里永远被人看不起。”
“或许,有一天,二叔也会觉得,先生没有做错。”阿斗叹息一声,摇摇头,“先生绝不会害我,二叔。”
“你……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懂不懂,我以前也还奇怪呢,诸葛亮是什么人,哪能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你,没准他就是……”
“二叔,您说话之前稍微考虑一下行吗?”阿斗的神色凌厉起来,“先生照顾了我十年,如果他真的对我有什么恶意,又何必养我十年,还在我面前做小伏低。”
“谁知道呢,这种人一旦走了歪路,谁也摸不清他的想法,”甘霖本能的更信任阿斗,对诸葛亮已经从最开始的推崇变成了无止境的猜忌,“公嗣,你要是不想跟我走,这样,绍先的夫人你见过吧,如果哪一天诸葛亮露出了狐狸尾巴,你就跟她说,我肯定有办法把你救出来。”
“二叔……”阿斗静静看着甘霖担忧的模样,忽然间百感交集。自己早就习惯了所有的事情都要先生首肯,前世今生,甘霖是第一个,在自己和先生之间,更信任自己的人。是,先生君子如玉,先生风光霁月,先生举世无双,先生卓尔不群,自己不过是无数仰慕先生的人中的一个,侥幸得了与旁人不同的地位,被先生区别对待,但其实,先生对自己有没有另眼相待,自己都不知道。先生太优秀,所以阿斗也就甘心做先生的影子,甚至无比荣幸自己能成为先生的影子,自己都做习惯了的时候,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自己,对他说,你有你自己的光芒,你,不是他的影子。
“不是,公嗣,你别这么看我……”看着阿斗那么炙热的目光,甘霖忽然觉得背后发凉,“你到底怎么了,嗯?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不,只是,”阿斗眨眨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上前几步,轻轻握住甘霖的手,“只是忽然想跟二叔多呆一会儿,二叔,今夜您就别走了,在书院住一夜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