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开我!”程悦挣开姜维的钳制,眼泪已然被逼回了眼眶,揉揉泛红的手腕,语调之中却还是不由带了哭腔,“你到底想干什么?轻点不行吗!很疼的你知不知道!”
“书院这么大,你去哪儿不好,怎么非要闯进那里去!”走出了书院的范围,姜维皱紧眉头,死死握住剑柄,“那里是整个书院的禁地,未经宣召,谁也不能随意进入,尤其是女人!”
“为什么?”程悦抬眸,看着这个曾经如同天神一般降临到自己面前,将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救回来的,曾经和自己一起并肩作战过的男人。此刻,他焦躁而愤怒的神情是她从未料想过的,“那孩子还小啊,还没成年呢,就算你们书院守礼,很在乎什么男女之防,也防不到他身上吧?”
“那里住的是书院的主人,我们所有人的主公。”姜维渐渐冷静下来,“而且,主公以前被人污蔑与一位长辈有染,此后,几乎再没有和女人单独同处一室,你现在居然在晚上打扰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是主公的禁忌,更何况是在夜晚!
“你家主公才多大?怎么就有人编了这么可笑的瞎话?”程悦皱起眉,忍不住替那孩子抱不平,“而且,听你的反应,还有人信了?”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这种事情,人人喜欢的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有几个人在意主公到底清不清白?”姜维微微摇摇头,前世的事情,自己实在是不方便说出来,“总之今后,别再闯到主公房间里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今后还能再来找你吗?”程悦敏锐的察觉到话语中的漏洞,满眼期待。
“算了,今天就都告诉你吧,”姜维叹息一声,这种事他本来不想管,结果人家就敢打扰到主公头上,那自己就快刀斩乱麻吧。拉着程悦坐在一边的巨石上,姜维斟酌了一下,开口,“我有一位指腹为婚的妻子,我不能辜负她,除非她自己说不愿意嫁给我,否则,我不可能娶别人,程姑娘,我甚至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我姜维不值得你如此厚爱,而且,我也不想耽误你。”
“那如果,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她,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娶妻了?”程悦握住姜维的手,“难道,你就让你们姜家这样绝后了不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真的……
“那是我的事情,”姜维摇头,“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程姑娘,你一定会遇到自己的良人,但,那个人一定不是我。”话音一落,姜维拂去程悦的手,转过身,走向书院的大门,再也没有回头。
程悦看着姜维的背影,犹豫许久,大声疾呼,“能不能告诉我,你那个指腹为婚的妻子,她姓什么叫什么?”
“她姓蒋。”姜维的声音飘散的夜半的风中。
“处理干净了?”今夜程悦这么一折腾,是不可能有人还能睡得着了。姜维回到书院,诸葛亮的房间里已经点亮了灯烛。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不安,姜维深吸一口气,迈进房间行礼。
“程姑娘应该不会再来了。”叙礼毕,姜维依旧拜伏于地,没敢起身,“臣请罪。”
“你堂堂的一个大将军,怎么你亲自部署的护卫,连个女人都拦不住?”听完了事情的经过,黄月英对于这件事相当不解。
“你恐怕不知道,”诸葛亮缓缓放下遮住大半张脸的扇子,“在这里,有一种东西叫做内力,虽说在战场上怕是派不上用场,但,若只是遇见十几个人,还是很能以少胜多的。书院里的护卫,怕是拦不住这种身怀异能之人吧,伯约?”就像,当年书院刚刚建好的时候,他们也没能拦住藤家三兄弟往里闯一样。
“无论如何,让人惊扰主公,臣罪无可恕。”姜维再度叩首。
“我让绍先去看主公了,先看看主公到底怎么样再说,有人闯进去就算了,还是个女人。”黄月英微微皱眉,“伯约,把你的女人料理清楚,今后别让任何女人打扰到主公。”
“是。”姜维也不敢辩白说程悦跟“自己的女人”这个词没关系,转头看向诸葛亮。诸葛亮摆摆手,“这样,你先把山庄的守卫重新排一遍,我来找出来那个给别人泄漏消息的护卫,然后再去见主公。”
“好了,也差不多天亮了,阿弋,你也是时候去上课了吧。”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阿斗看着还坐在自己对面的霍弋,笑笑,“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是。”霍弋也知道时间不早了,没有多说什么,一拜离去,阿斗回眸看向郭攸之,“上次我风寒的时候大夫开的药方你还留着吗,我好像,嗓子有点不舒服。”
“主公昨晚又受凉了?”郭攸之皱眉,主公一旦生病绝对要卧床好几天才能休养好,而且,每次看着卧床休养的主公,他都会自责很久。
“嗯……”就算姜维及时帮自己穿好了衣服,但,果然还是开窗户的那一阵子吹风吹了太久,“抱歉,恐怕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臣分内的事情,”郭攸之担忧地看向阿斗,“但是,请主公今后千万保重。”如果不是于礼不合,他还真想直接跟自家主公睡一块儿算了。
“放心,今后我一定小心。”阿斗也知道自己这辈子身体不好,但吹一会儿晚风都能吹病了这种事,显然也超出了自己的预料范围。
郭攸之去准备药材,临走的时候还没忘了给阿斗先准备好热茶,阿斗喝了一半,汗倒是出了不少,但,倒也没觉得自己的病情轻了多少,有些晕晕乎乎的,索性躺回了床上。等到郭攸之回来的时候,首先听到的就是阿斗轻微的鼾声,向着昏睡的阿斗行了一礼,告罪之后,郭攸之伸手探了探阿斗的前额,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发烧,看来这次可比上次好办多了。
“攸之,药好了吗。”熬药的功夫,还不够一个不怎么舒服又不困的人睡着,阿斗睁开眼,“拿来吧。”
“是。”郭攸之舀了一勺药汁自己喝了,然后将药碗递给阿斗,阿斗接过,一饮而尽,郭攸之适时的为阿斗裹上被子,“躺下发发汗吧,主公,臣去跟先生说一声。”
“嗯。”阿斗微微点点头,郭攸之确认所有窗户都关好,再没有凉风能吹进来之后,才关上门离开阿斗的房间,药材中加了助眠的草药,阿斗这下倒是睡得不错。
“我说,要不要找个大夫给主公调理一下,”听到阿斗又一次生病了的消息,当晚,黄月英皱起眉,“主公现在一年到头稍不小心就能病上一场,这怎么行。”
“你当我不想吗。”诸葛亮颇有些无奈,“可咱们现在能找到的大夫,十个倒有九个是靠着禁咒巫术治病的,你信他们能治好人?剑魂山庄那两个孩子倒是能开药,但,风寒这种小病他们还治得了一点,你让他针灸,恐怕他连穴道都没我认得准,更何况调理身体。”那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去了,哪敢随便让人拿自家主公试。
“要不,问问绍先他知不知道什么名医一类的……”黄月英皱眉。
“绍先出身仕宦之家,你真不怕到时候他给你说个什么御医出来?”诸葛亮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妻子,黄月英苦笑一声,“也是……要在民间找到名医,还真是只能靠运气了。不过,朝廷的事情你不是一直都看着呢吗,你觉得,主公真的会在这里,终老此生吗?”黄月英看向自己的丈夫,眼中是全然的信赖。
“如今的朝廷,虽然皇帝沉迷炼丹,但,太子倒是颇有几分英主的样子,倘若太子能安安生生的继位,怕是你我真的要在这里准备好陪主公终老了。”
“那依你看,太子能不能安安生生的继位呢?”夫妻之间,黄月英也不必藏着掖着。
“这就要看太子的幕僚是什么水平的了,”诸葛亮微微垂眸,“不过,这里的诸子争位,实在是超出了你我能理解的范围,恐怕,能不能即位,也还要看太子的运气。”诸葛亮不止一次发自心底的庆幸姜维把主公带出来了。否则,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家一向心无害戾的主公,该怎么在那样互相倾轧的宫廷之中生存。
“你这话说得,我倒有点希望咱们永远不要回去了。”黄月英轻轻靠近丈夫怀里,“只是,一直呆在这里,太委屈你们了,想来主公也是这么想的,才跟甘刺史走得那么近,否则……”仅仅只是血缘之亲,怕是不够让曾经也坐在至尊之位的主公对他的一次次无礼容忍至此。
“或许吧,但,主公怕是要白忙一场了。”拿起自己的课本,诸葛亮微微一笑,起身准备去给学生上课。
女孩子认真起来也是很可怕的,自从那天程悦惊扰了阿斗之后,不到月余,书院就来了客人,而且是罕见的江湖中的女客人。当来者递上名帖,刚看到那个“蒋”字,诸葛亮还没反应过来,姜维早就已经一个健步冲了出去。
“啧啧,夫人可是来了,看把他兴奋的。”看着姜维的背影,黄月英摊开手,看了一眼诸葛亮,“都耽误这么久了,咱们啊,也是时候给伯约准备婚礼了。”
“大将军,好久不见。”有个词叫近乡情怯,即将见到蒋涵的时候,姜维的脚步已经慢到几乎是在磨蹭。然而,早在一边把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蒋涵却没这个耐性让他慢慢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上前拍了拍姜维的肩。
“好久不见。”姜维仔细打量了许久面前的女子,才敢确认这就是自己昔日的妻子,比起自己记忆中永远低眉顺眼,模糊得没什么存在感的模样,现在的蒋涵,耀眼得让他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想不到,昔日重兵在握,位处群僚之右的大将军,如今居然会来当书院的护院。”蒋涵显然对姜维今生的一切很有些了解,看着刻了“南山书院”四个字的巨石,微笑着摇摇头,“对了,我听说主公和先生现在也在这里,能不能,让我拜见一下主公。”
“你想跟主公说什么,我可以帮你转达,”姜维微微摇摇头,“主公的忌讳,你不是不知道。”建兴年间尚有大臣妻母入贺,胡氏之事之后,“大臣妻母朝庆遂绝”,蒋涵后来受封诰命的时候,也已经没了入宫的可能。然而,对于这个让自己的叔父和丈夫都选择效忠的国君,她一直还是有点好奇的。
“当年原本就是刘琰自己疑心病犯了胡说八道的事情,居然还被那么多人当真了。”蒋涵摇摇头,也只得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好吧,那,伯约,不仅仅是告诉主上,也一样是告诉你,”蒋涵看着姜维的眼睛,微笑,“前世的事情,我不怨你们任何人。”
“谢谢。”姜维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身上的枷锁仿佛都轻了不少,看来,蒋涵她很清楚,她这一句话,宽恕了多少无能的男人。
“还有一件事,伯约。”蒋涵微笑着,那张远比前世明艳动人的脸上带着调侃的意味,“人家是个好姑娘,你可千万别辜负了人家,明白吗?”
“你……”姜维皱眉,上下打量着前世的妻子,忽然发现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没错,前世我们是夫妻,你也一直都待我不错,但,伯约,今生,我不想再嫁给你了。”蒋涵温柔含笑的一双眼睛沉寂下来,“那时候你已经死了,伯约,你知不知道,乱军之中,我们走投无路,我只能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摆摆手阻止想要开口道歉的姜维,蒋涵轻抚着腰间的佩剑,再度扬起唇角,“对我而言,前世的一切都过去了,就像是一场噩梦,伯约,对不起,我不想再回到你身边,一次次看着你的脸再重温成都的那一场噩梦,请你放过我,也同样放过你自己。程姑娘是个好孩子,但却命途多舛,如果你真的打算娶她,就请你好好待她。”
“是程姑娘找到你的?”姜维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两人已经不是夫妻,他也便再没有资格解下她发间的簪缨,散开她的长发。
“是啊,那姑娘有个哥哥,可是厉害得很,你……算了,以后你会知道的,”想起那个有些莽撞的小姑娘,蒋涵笑如银铃,“现在,我已经拒绝了你,你,也就可以接受她了。”
“我没打算娶她。”姜维微微摇摇头。自己这一世出身天水姜氏,就算在士族之中,也是一方高门,若是娶一个出身连小姓都不算,还从小流落江湖的姑娘,就算书院里不会有人看不起她,但,难道自己还能一辈子都不带妻子回家的吗?
“是吗,好吧。那你也该早点跟人家姑娘说清楚,别耽误了人家,”蒋涵伸出食指,点在姜维前额,“记住,好好跟人家说,不要找任何理由,也别再拿我出来当挡箭牌了,嗯?”
“好。”姜维微微点点头,倒也没把蒋涵的话放在心上,“还有,丞相就在书院之中,你要见见他吗?”
“丞相就算了,什么时候你见到我叔父,记得来找我。”蒋涵还记得前世那个曾经抱着自己放在膝头的叔父,今生,自己唯一还想见到的故人,“对了,要见我的话,你不如去找那位程姑娘帮帮忙。”
“好。”看着昔日妻子的背影,姜维此刻五味杂陈,是有对她的祝福,但,更无法忽略的是,自己心中难掩的酸涩和隐约的愤怒。
“怎么了,伯约?”诸葛亮等了挺久都没等到姜维带着妻子回来,索性先叫霍弋去探探情况。而霍弋一直走到书院门口才见到孤单落寞的姜维,而且,第一眼就看见自家大将军一拳砸在树上,原本就不怎么粗壮的树差点直接折断,一时有些诧异,“伯约,夫人跟你说了什么?”这看起来,像是被气坏了啊,怎么回事?
“没什么,回去告诉先生一声,我和蒋氏的婚约已经作废了。”姜维摆摆手,“你代替我先跟先生告个罪,这会儿,让我一个人静静,绍先。”直到国破,两人一直同朝为官,霍弋名位不过一方都督,曾经做到大将军的姜维面对霍弋,并不需要太顾及什么礼仪。
“是。”霍弋行了一礼,看着姜维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大将军啊,大丈夫何患无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