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弋和霍太公话不投机，诸葛亮和夫人追忆往昔，而阿斗这边，其实也没闲着。坐在桌案之后，阿斗看着自己对面的那个倒茶拿点心丝毫不把自己当客人的男人，一手扶额，“大兄，你能不能稍微见外一点点？”

“怎么，你这一国之君，是嫌弃我礼数不周了？”刘封微微一笑，伸手弹了弹阿斗的额头，“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嗯？”

这是刘封，不是寇封，前世，是刘备实打实的嫡长子。额，当然，比他大的妾生子也有。

说起刘备的妻子，简直是一部血泪史。

第一位妻子是刘备在家乡迎娶的，娶妻之后没过多久，他奉母命游学，那位夫人的主要任务，就是侍奉婆婆。后来，刘备除安喜尉的时候把给母亲送终了的夫人接来，然后，在他杖责督邮，弃官亡命的时候，夫人坚决求去，不容挽留。两人新婚之后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自然不可能留有子嗣。

第二位妻子，也就是刘封的生母，是几年后刘备在公孙瓒帐下的时候娶的，也就是后来两次为吕布所掳，最终归于曹操之手，不知所踪的妻子。

第三位，嗯，如果算上糜夫人这个风俗认可但礼法不容的后娶正妻的话，应该是第四位了。她是刘备弄丢了前两位之后，终于在荆州安顿下来的时候迎娶的，还为他生下了两个女儿。可惜，当阳长坂，刘备亡命之时习惯性的抛妻弃子之后，这位夫人，没有甘夫人那么幸运，没有被赵云选中的结果，就是和前面两位夫人一样，落入曹操手中。

第五位和第六位，大概就人人都知道了，一是孙夫人，一是吴夫人。这还只是正妻，姬妾的人数只会更多，至少，阿斗的两个弟弟，刘永和刘理，都生于刘备年过半百之后，而且，都不是吴夫人所生。

阿斗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兄长，是在成都，刘封假扮成了依依的父亲。是的，阿斗这个哥哥，其实不比自家先生小几岁，甚至有些庶出的兄长姐姐，比他家先生年纪都大。阿斗不知道被曹操掳走之后，他的兄长都经历了什么，兄长也不愿再谈。他只知道，相比昭烈皇帝，这位兄长，才更像自己从先生嘴里知道的那个，让自己从小仰慕的，父亲的模样。

“你房间里，怎么没人？”刘封死在延熙年间，他印象里的阿斗，还是永远锦衣华服，侍从簇拥的皇帝，就算微服，身边也少不了人。骤然看阿斗的房间这么冷清，他还真有些好奇。

“今天书院有客人，他们去待客，我正好偷个懒。”阿斗笑笑，给两人斟茶，“否则，你哪儿进得来？说起来，大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而且你怎么也开始翻窗户了，直接走大门不好吗？”

“我妹妹和未婚妻一起被山贼掳了，你说我该不该来？来这儿之后发现居然这么巧，我弟弟也在，你说，我能不来？”刘封摊开手，“不过还行，姜维救人的速度超出了我的意料，嗯，我承认我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他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姜维的？”阿斗皱了皱眉，“我记得以前，你不是还挺欣赏他的吗？”或许因为姜维是个武将，和自家以游侠自居的兄长颇为意气相投。阿斗以前在成都的时候，还听哥哥说过，他曾经和姜维对坐饮酒，相谈甚欢。

“原本我们的打算是，甘夫人把你交给姜维，然后让姜维带你来找我们，地图都给他画好了。结果他中途看见了诸葛亮，就把甘夫人的话扔到九霄云外。我们等了他大半年，他倒好，带着你在这儿隐姓埋名，十几年都找不到你，还不许我气他？”刘封撇撇嘴，看着阿斗欲言又止的样子，摆手，“你身子不好是因为当年甘夫人怀着你的时候被人下了毒，也留到了你的身子里，如果这十几年你跟我过，早就给你解毒了，哪还能是现在这幅风都不能吹的样子？”

“阿维又不知道这些，也怪不得他。”阿斗完全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纠缠，他在意的是，“大哥，前世你跟我说，我那些哥哥姐姐们没活下来几个，那现在呢，你们……”我，能不能去见见他们？

“找是找着了，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前世的记忆，也未必都愿意见你。”刘封伸手揉揉阿斗的发丝，“我劝你还是别去了，我们的共同语言，你未必受得了。”

“那，”阿斗明白大哥是在保护自己，轻轻点头，“哥，你说你有妹妹被掳了，谁啊？”你说的那个妹妹，是不是我姐姐？

“这个嘛，”刘封摊开手，“弟妹太多，我也还没查清楚到底是哪个妹妹出事了呢，说句实话，你爹当年弄丢的那些儿子，能给他组一队亲兵出来，你出生之前居然沦落到要养子继嗣，可不是活该。”

“哦。”阿斗闷闷不乐地鼓起脸，对刘封那一句“你爹”的破绽恍若未闻，“那你以后查到了，记得告诉我。”

“没问题，来，继续，继续，鼓大点，再鼓大一点嘛。”一根手指毫不留情地戳上阿斗因为不满鼓起得像是河豚一样的脸颊，再然后，对方变本加厉地用整只手捏住了阿斗的两颊，逼着阿斗吐出嘴里的气息。阿斗狠狠瞪了兄长一眼，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溢着被人欺负了的不满。

“不是，我说的是实话，干嘛这么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样子？”刘封恋恋不舍地松开阿斗，双手环胸，挑眉，“还有呢，你就不好奇一下我的未婚妻？”

“哦，那我未来大嫂是谁啊？”阿斗想了想，自己确实是该认识一下大嫂，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不是。

“小姑娘比你小了两岁，叫，藤宜依。”刘封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

“大哥！”阿斗发誓他看到了哥哥脸上赤裸裸的嘲笑！

“我说你什么情况，人家家里居然没一个答应你们的婚事的，嗯？”刘封伸手戳戳阿斗白嫩的额头，“你仗着这张跟甘夫人相似的脸，最擅长的不就是讨人喜欢吗，怎么连舅哥都搞不定？”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阿斗颇有些汗颜，“总之，大哥，你跟依依退婚吧，行吗？”

“放心，哥不跟你抢女人，但是这件事嘛，”刘封皱了皱眉，“我现在退婚，先不说对小姑娘的名声有没有影响，就算没有，人家又不同意你们的事情，我退婚之后，藤家会不会再给小姑娘挑夫君？他们家再找的人，恐怕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吧？什么时候你们两个的事情板上钉钉了，让小姑娘找我退婚就是了。”

“可，你年纪也不小了吧，依依占着未婚妻的名头，你的婚事怎么办？还是说，你还跟以前一样……”刘封当然恨刘备，无论是因为刘备偶尔回家一趟就什么都看不顺眼搅得家里鸡犬不宁；还是因为刘备在当他们被吕布掳走的时候居然没想着找他们回来，为了保证糜竺的支持，几乎是争分夺秒娶了觊觎已久的糜夫人；还是因为刘备杀了掳走之后对他们算不上多好但也比他刘备好了不少的吕布；又或者，因为刘备最后把他们丢在了曹营，而且根本没有丝毫救回他们的想法。

曹操喜欢人妻也不是谁都喜欢的，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刘封的母亲能成为刘备正妻是因为她父亲为了刘备倾尽所有，她本人并没有多漂亮，她生命的最后，是在军营自尽的。至于她为什么会自尽，女人在军营会经历什么，不用刘封去说，阿斗也都猜得到。

不仅仅是刘封，阿斗曾经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大家虽然经历差不多，但性格各异，唯一能把他们凝聚在一起的目标就是报复刘备。阿斗也不好去劝那些哥哥姐姐，毕竟，他曾经是一国之君，继承了刘备的全部遗产，他去劝他们放过刘备，多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至于报复刘备的方法，也不需要费劲就能达成共识：既然他刘备觉得只要自己活着儿子什么时候都能有，丢就丢了，也没什么，那就让他绝后好了。为此，他们自己坚决不娶妻，不生子的同时，当年刘封来成都，最初是打算杀了阿斗和刘永刘理全家的。至于他为什么后来没动手……

反正阿斗是没敢问，并且之后对依依简直有求必应。

“我知道我这一世不是他的儿子，但，只怕他不这么以为，别小看了人家的脸皮。一边说着宗室被攻不能不救，否则披发入山无颜见天下人，一边自己就动手抢了人家刘璋的地方，还一点歉疚都没有的饮酒取乐。”刘封就算没有咬牙切齿，却也差不多了，“能无耻到这种地步的人，我也没见过几个。”

“他，恐怕没说过这话吧……”不管到底愿不愿意，阿斗维护刘备的声誉，已经成了习惯。

“你有多了解他？”刘封哂笑一声，揉揉阿斗的头发，阿斗笑笑，“的确我不怎么了解他，跟你更不能比，大哥。只是这话，以后你能不能背着我说。”

“我疏忽了，对不住。”刘封轻轻将阿斗揽入怀中，叹息一声，这孩子，可比他们辛苦多了。

他们都是被刘备抛弃的孩子，他们可以肆意表现出对刘备的不屑和恨意，但是，这孩子不行。他亲眼看着自己崇拜的父亲视他如敝屣，看着自己的幻想中父亲的形象轰然崩塌，最终，他却得到了刘备的全部遗产，他终究不能再说刘备半句坏话。他对刘备的恨意不比他们少，但，他却必须对刘备毕恭毕敬，必须为他避讳守孝，必须替他考虑生前身后的一切，这孩子啊……

“没事，这次我就当没听见好了。”阿斗轻轻摇头，就算自己可以用形势所迫强行解释先帝的所有无情，但，人家要恨他，也是理所当然。

“当年的蜀国，你想要吗？”刘封轻轻揉揉阿斗的发丝，微笑。

“想，”出乎意料，阿斗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季汉是先生最珍视的东西，而，成为季汉的皇帝，也就是成为先生最重要的人，那个位置，我想要，很想要。”

“那如果，没有诸葛亮呢？”刘封叹息一声，这个诸葛亮，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有先生，谁要那个烫手的山芋？”阿斗的回答同样理所当然，“我珍视的，首先是先生为之付出一切的大汉，之后是公琰和文伟竭尽全力守护的国家，至于先帝……”

阿斗没说出口，但，刘封知道他的意思，至于先帝，他是个减分项，而且属于要不是诸葛亮太厉害，早就减到负分了的那种。

谯周说他“丧逾三年，言及陨涕。”但其实，在诸葛亮死去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夜，刘封曾经夜入皇宫，看着他的弟弟，从“伏惟大行皇帝迈仁树德”，一直抄到“成都有桑八百株”，他写了整整一夜，却从头到尾，没有一滴眼泪。

他弟弟的眼泪，可以因为感慨，可以因为感动，可以因为礼仪需要，甚至，可以是为了抓住大臣的忠诚。但，绝不会有一滴，是因为自己的痛苦。

刘备之死，他在丧礼上完美地完成了太子的职责。而诸葛亮之死，他却是彻彻底底乱了方寸，只想从那人留下的痕迹里，寻求一点曾经，记忆中的温暖。

“阿斗……”刘封轻轻拍拍阿斗的肩，两人相对沉默。

“四哥，挺厉害啊……”气氛太尴尬，刘封也不好多留。送走兄长，阿斗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心思，就被久别胜新婚的恋人强拉着坐在书桌边上，听她讲这一次出门的所见所闻。阿斗渐渐听入了神，恋人温柔的语调仿佛一阵晚风，吹散了自己心中的沮丧和黯然，而，依依一路上的各种际遇，更让阿斗颇为羡慕，谁让自己不能轻易出门呢。

“是啊，我也是这次才知道四哥这么厉害，我跟你说，要不是因为四哥是我亲四哥，要不是因为我已经有你了，我啊，怕是也跟那些江湖女侠一样，平日里英姿飒爽快意江湖，可是，一看见四哥，脸红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依依靠在恋人怀里，脸上浮现出神往的神色，“我看这下，大哥二哥三哥还说不说四哥整日里不学无术了！”

“怎么，你三个哥哥还嫌弃过四哥？”阿斗微微一笑，却有些诧异，如果四哥真的这么厉害，季汉一向缺人，诸葛亮蒋琬费祎都是求贤若渴，怎么前世，居然就没人发现他？

“你不知道，他们天天嫌弃四哥，四哥从早上起来到晚上睡觉，干什么都要被他们嫌弃，真是，烦都烦死了。”依依撇嘴，“依我看啊，他们加起来恐怕也未必比得过四哥呢。”四哥是最宠她的人，也是最懂她的人，甚至有时候比阿斗哥都更懂她女儿家难以言说的心思，再加上现在，四哥是全家唯一一个支持自己婚事的人，由不得依依不对四哥另眼看待。

“是吗。”阿斗一笑，轻轻拨开妻子额前的碎发，“这么看来，你四哥也真是深藏不露。”

“哼，我四哥才不是那种会点什么东西就满世界宣扬恨不得人人都知道的俗人呢！”依依不无得意的开口。

“那你跟那么厉害的人一起长大，将来却要嫁给一无是处的我，依依，觉不觉得委屈？”从依依开始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开始，阿斗犹豫了许久，终究是没忍住问了出来。自己的确一无是处，皇帝做不好，旁的也不会做，哪里配得上自己的依依。

“不委屈，”依依坐直了身子，轻轻捧起阿斗的脸，“之前呢，我还不知道，可是，这次出门之后，看见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男人，我才知道阿斗哥哥你有多好。”所有人都觉得自己配不上阿斗哥，但是阿斗哥哥却觉得他配不上自己，看来在阿斗哥哥心里，自己还是很好的啊。依依听着阿斗胸膛里的心跳声，偷偷笑出了声，“而且，反正好不好我都跟定你了，我只要你，”

“好。”自己心中一直最隐秘的担心此刻被恋人轻轻揭过，阿斗端详着依依的脸，恍惚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前世那个陪着自己长大的阿姊，永远能在温柔浅笑之间，让自己放下心中的所有纠结和惶恐，“我会变得，至少配得上你，依依，阿姊。”就算配不上又如何？难道，自己舍得放弃她吗？

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已经照进了晚霞，依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次待得时间太长了，一边穿上罩衣准备出门，一边懊恼，“真是，也不知道小家伙去哪儿了，居然都没来叫我，万一被家里人发现了，这个谎怎么圆啊！”

“要走了？”即使不舍，阿斗也没有挽留，两人都很清楚，依依在这里哪怕只多留一秒，都有可能让两人再也见不了面。

“嗯，还得赶紧走，对了，你记得把我来过的痕迹清理掉啊。”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依依的身影已然越过窗户，消失在花丛中。阿斗看着妻子离去的方向，许久，叹息一声，目光转向自己已经许久没看过一眼的书，起身，将书卷重新卷好。

“主公。”郭攸之在门外行礼。

“怎么了？”阿斗没有开门，他现在正忙着清理干净刚才依依来过的痕迹，比如，床榻上明显有人踩过的印子。

“霍太公打算在书院小住几日，绍先这几天恐怕……”郭攸之站在门口，低声禀告。

“好了，进来说吧。”再度环视一遍周围的情形，确定看不出什么痕迹之后，阿斗打开门，笑笑，“霍太公好不容易见儿子一回，让他们父子好好叙旧，不必非要让他来找我，你回去跟先生说我知道了，顺便替我向霍太公道个歉，我就不去见他了。”霍太公对自己想必是没什么好感的，别说霍太公，就连陈曦对自己的敌意，阿斗都清清楚楚，对于这件事，想来霍弋恐怕比自己还郁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