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郭攸之闻言,松了口气,方才大家都看得出,对方对自家主公的轻视和敌意丝毫不加掩饰。也就因为霍弋与主公一向亲厚,面对霍弋的父亲,谁也不好对子骂父过于无礼,否则,霍太公还能愿意在这里住下?只怕就算他自己受得了明嘲暗讽不愿意离开,也早就被诸葛亮用各种方法撵走了吧。
“对了,先生说没说过,他今晚还来不来?”眼看郭攸之起身要走,阿斗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先生今晚,怕是没时间来了,主公。”郭攸之轻轻摇头。
“好吧,我知道了,你去吧。”阿斗点点头,回身关上门,舒了口气,幸好先生今晚来不了,否则,自己方才匆忙之下的伪装,怕是瞒不过先生的眼睛。
“是。”郭攸之起身离去,阿斗回到里间的卧室,坐在床榻上,倚在窗边,打开窗户,看着窗外的夕阳发呆。他在思考一个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华朝是太平盛世,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离开先生,离开曾经的故人,去做自己的事情?他已经不再是先帝的儿子,如果他也不需要先帝的遗产,他是不是就能像哥哥一样,不用在每一次有人提及先帝的时候,逼着自己去维护他。
“想什么呢,妹夫?”藤家三兄弟都是诸葛亮一手教出来的,只有这个四哥,不知怎的,谁都拿他没办法,此刻,倒是学起了妹妹翻阿斗的窗户的习惯。
“在想,万一有一天我不听话被先生赶出去了,拿什么来养你妹妹。”阿斗笑笑,抬眸,“怎么不走大门进来,四哥啊,我今天可是听了不少你的丰功伟绩。”
“我说嘛,小妹一回家见了娘,连两个哥哥都没见就不见人影了,肯定是来找你了,”藤宜贞趴在阿斗的窗台上,“我跟你说,你可得好好谢我,要不是我一直帮你们遮掩着,你们两个今天下午绝对被大哥发现了。”
“你怎么不走正门。”阿斗一手托腮,“你走的这条路可是全山庄唯一一条阿维发现不了的,万一你暴露了,阿维再在这里放了人,我今后可就再也见不到依依了。”
“我倒是想走正门啊,在你们正门口等了多久你知道吗,就算不在皇宫了,你们书院的门也不好进。”藤宜贞伸手弹了弹阿斗的脑门,“正门进不来,这不只好翻墙了。你说你怕将来养不起我妹妹,不如来给我当个账房先生怎么样?反正我看你也不会干别的。”最适合他的自然是科举入仕,不过这家伙,怕是不肯去吧。曾经当过皇帝的人,怎么可能在官场中唯唯诺诺?
“账房先生?”阿斗挑眉,“我怎么不知道藤家还需要账房先生?”
“藤家不需要,我需要。”藤宜贞再敲了敲阿斗的头,“怎么,你也以为我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做?以为我隔三差五出门就是为了去玩?”
“你做生意了?”阿斗微微皱起眉,“士农工商,你现在好歹也算是农,怎么偏要自甘堕落,去做商人。”虽说前世“决敌之资,唯仰锦耳”,蜀锦贸易为国多有裨益,但,这只是权宜之计,若非地狭国贫别无选择,还是应该以农桑为主。
“你懂什么!”虽说很清楚这是古人的通病,但,藤宜贞还是没忍住敲了阿斗的脑门,“什么士农工商,什么商人第四,有钱才是硬道理!你看农民怎么样?是,论地位,他们是只排在士人之后,但你看看他们过得什么日子?换了你,一年四季劳作不休,交了租税还有徭役,运气不好再摊上个昏官,出了什么事只能等死,这日子,你肯过?真出了事你就知道了,钱和权才是硬道理,你呀,就是没缺过那些,所以不懂。”
“或许,你说的没错。”阿斗沉默许久,又想起前世的成都,和去年自己看见的那个村庄。
“或什么或许,本来就是!”藤宜贞没忍住伸手捏了捏阿斗的脸,“你活了两辈子又怎么样,两辈子其实都没见过真正的农民吧,嗯?”
“是。”阿斗的眼神微微暗了暗,“我终究还是……”
“哎呀,你别这样,”发现自己好像说中了人家的伤心事,毕竟是人都偏心,藤宜贞一时又有些不忍看到这样的阿斗,伸手揉揉阿斗的头,“毕竟,这也不是你的错,工业革命之前又没有生产化肥,生产力低下这种事,谁都没办法。”
“你说什么?”阿斗抬眸,这每个字自己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连在一起,怎么就跟天书一样。
“我是说,”藤宜贞抿抿唇,“农民的事情不是你的错,换了谁都没办法,公嗣,你别这样。”别为此自责,更何况,华朝的一切,更是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不是说要我去做你的账房先生吗,”阿斗重新露出微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自己来思考怎么安定天下,那不是给自己找事吗,“要不要先拿上两本账来,我看看我会不会算账,嗯?”
“没事,当不了账房先生,来给我当个文书也行,就算你不会算账,写文章总会吧,哎,先说清楚,我说的可不是他们那种骈四俪六引经据典人越看不懂就越好的文章啊,我看你写的就行。”藤宜贞一手托腮,不由便流露出几分女儿家嗔怒不满的情态,也幸好他这一世还年轻,这张脸不至于太违和,“至于生活嘛,我不给你开月钱,但是,你的衣食住行我都包了,怎么样?”
“哦?”阿斗笑着抬眼,“我这算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
“你要不要来,直说就是了!”藤宜贞一番好心反而被人抢白一通,不由有些恼了,你跟那些卖身的奴婢能一样吗?真是,就算你乐意,我敢吗,“不过,你怕是不太可能离开书院吧,你家先生肯你走?”
“我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先生吧,而且,”阿斗微微眯了眯眼,“先生不同意我娶依依的心思跟我想娶依依一样坚决,我可不是得预备着有一天只能跟依依私奔了。算算我现在也十三岁了,也该给打算未来了,是不是。”
“不至于吧……”就算他是你相父,你也不至于娶媳妇这种事都……
“先生有的是办法让藤家不肯嫁妹妹,你信吗?”阿斗一笑,摇摇头,“怕是将来,依依的娘家只有你一个了。”
“那倒不至于,家里就这么一个姑娘,谁都是捧在手心里捧大的,就算再怎么怄气也过不了一个月,我觉得你家先生对你,其实也差不多吧。”藤宜贞看着阿斗,“将来的事情你家先生会给你安排好的,怕什么。”
“先生肯定不介意养我一辈子,但,我若是听了先生的安排,岂不是就不能违抗先生的意思迎娶依依了。”阿斗一笑,“人啊,胡闹也要有个限度,你说是不是。”
“也是,”四哥点点头,“我想想还有什么事你能做的啊……”
“有人来了,”藤宜贞还在思索,阿斗已然皱起眉,一边推着四哥离开,一边连忙关上窗户。藤宜贞刚刚跳上树,诸葛亮的身影便出现在柴门之外,轻轻敲门。
“主公想出去走走?”照例上完课,听到阿斗的请求,正在收拾笔墨的诸葛亮皱起眉,“主公恕罪,您若是要问臣的意见,臣以为,您还是别去的好。”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弟子虽不敢说读尽了世间所有的书,但,两辈子加起来总也算是读书破万卷,您不觉得,现在也该行万里路了吗。”阿斗掩卷,抬眸,一双期待的眸子静静看着诸葛亮。
“主公出去一趟,万一路上生病了,哪有在山庄方便。”诸葛亮皱眉,“臣以为,还是算了吧。”
“先生,”阿斗微微抬眸,“前世,弟子先是不能出成都皇宫,出门几次,便被劝诫的奏表堆满书案,后来,后来自然也是不能随意出行的。今生,好不容易没了身份的限制,难道还是只能一直呆在一个地方吗。”阿斗语调之中颇有些幽怨之意,两辈子加起来,他走的最远的路,怕也就是成都到洛阳的那一段了。
诸葛亮叹息一声,“好吧,主公说得也没错,这样,等到今年秋天学生们一走,臣陪主公出去走走,但,时间不能太久,就半个月,主公以为如何?”
“多谢先生!”阿斗喜出望外,笑着起身,敛衽一揖,吓得诸葛亮连忙侧过身。然而,站定之后,看着微笑的阿斗,诸葛亮也忍不住露出苦笑,自家主公是不是也太好养了点,多大个人了,就这点追求?
“你家先生同意你出门了?”当夜两人幽会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依依一愣,“不是吧,他不是一直恨不得把你圈起来养吗……”
“依依,你说话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这个字的读音问题……”人家读圈字,读的是圆圈的音,自家媳妇读圈字,读得居然是圈养的音。阿斗苦笑,“那什么,你这么念实在是让我觉得先生是不是在把我当猪养……”
“我看差不多了,他不是恨不得你每天除了窝在房间里读书之外什么都不要干吗,养点膘出来更好!我跟四哥出门的时候还遇见了甘刺史,他给我们说,你诗词文章写得也不怎么样。那你念这十几年的书,到底是念了些什么啊?他可是能教出进士的人,天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不好好教你的!”依依说着,还捏了捏阿斗本就没几两肉的胳膊,“我说,阿斗哥哥,你已经不小了,也该替自己想想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才养你这十年的。”
“依依,”阿斗轻轻摇摇头,他当然知道自家媳妇一直都不喜欢先生,所以对任何说先生坏话的人都带了几分亲近,但,“先生不会害我,的确现在你还不清楚,但,依依,无论如何都不要怀疑先生,无论先生做了什么,一定都是为我好。”
“你倒是向着你家先生。”提起诸葛亮,依依每每都是满肚子的火,背对着阿斗坐在胡床上,依依双手环胸,“我问你,如果我跟你家先生同时遇险,你只能救一个的话,你救谁?”原本四哥的原版是母亲和妻子,但,自家夫君貌似父母双亡,这未来婆婆的位置嘛,就让他那个先生来顶吧。
“先生肯定能救你出来的,依依。”阿斗微微一笑,将撒娇的恋人揽入怀中,“就算他再怎么不想要你嫁给我,也绝不会对你见死不救。”
“总之你家先生就是什么都行,”依依打落阿斗的手,“你再这么说他,我不理你了信不信!”
“还真恼了?”阿斗无奈的苦笑,加大了力道揽住依依,让对方无法从自己怀里挣开,“依依,对我而言,你和先生都是最重要的人,别让我做选择题,好吗。”
“我!好吧……”眼看着爱人这样近乎于恳求的神态,依依心里也就软了,靠在阿斗肩头,“对了,我来是要跟你说,过一阵,我又要出去了,记得想我。”
“又要出去?”阿斗微微皱了皱眉,“你知不知道上次几个月没见到你,我有多难熬。”再出事了怎么办?
“我出门是要办事的啊,”依依抬头,前额抵上阿斗的额头,“事情还没办完,回家当然也不能舒服太久,放心吧,今年十月我三哥说不定就要赴京赶考,三嫂也差不多那时候临盆,到时候,我肯定会回来的。”
“这么看来,到时候你们家可得双喜临门。”阿斗微微一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恨不得把依依揉进自己怀里,“早点回来,依依。”
“我也想早点回来,但,也要看上天给不给我这个机会。”依依抬眸,似乎稍微纠结了一下,还是在阿斗的侧脸留下一吻。
直到依依的身影彻底消失,阿斗还愣愣的没回过神,直到一阵堪称粗鲁的敲门声响起。
“公嗣,”阿斗打开门,程悦脸色惨白,唇色已经近乎于紫黑,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木匣,推到阿斗面前,“这个给你,打开看看。”
“你怎么了?”眼看程悦摇摇欲坠的模样,阿斗当然没心思再看自己手里那个简陋的盒子里到底装得什么东西,随手一扔,连忙扶住程悦,“程姑娘?”
“我有点累而已,没事的。”程悦闭上眼,直接栽倒在地上,阿斗一愣,手忙脚乱的又是扶程悦的肩又是掐人中,“程姐姐,你没事吧?你怎么了?”然而,任阿斗再怎么折腾,程悦都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可恶,怎么偏偏是这会儿。”阿斗举目四顾,自己为了跟依依见面,专门在每天这时候把所有人都调走,就连一直守着自己的郭攸之,此刻也不知去向。要让自己一个人把程悦扛到房间里,实在是有点困难,可,把程悦放就在门口?阿斗还没这么没人性。
“这是出什么事了?”霍太公一见郭攸之居然去找了自家儿子,就觉得这个小孩子这会儿没准就落单了,那可是自己找他摊牌的最好时机而且,甘霖也已经把阿斗的住处详细给他说过,找到那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霍太公!”阿斗舒了口气,就算来者不善,来个人也好,“劳烦霍太公帮帮我,先把这姑娘扶到我床上,然后我去找攸之请大夫。”
“你院子里怎么会有个女人?”霍太公回想起儿子给自己特意嘱咐过的事情,看着阿斗的眼神都有些变了,这孩子虽说才十三四岁,但,谁知道当年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空穴来风。
“这都是小事,现在救人最重要,霍太公,有劳了。”自己对女人的忌讳绝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话题,阿斗不想再提,语调也不由强硬了些。
霍太公一怔,再度打量了一眼阿斗,随后苦笑着摇摇头,自己敢是魔怔了,这个温和到有些懦弱还身体不好的小孩子身上,怎么可能会有所谓的人主之气。救人要紧,此刻也顾不得男女之防,更何况自己都一个糟老头子了,也没什么好防的。霍太公俯下身,将程悦抱在怀里,踏步走进阿斗的卧室,皱眉打量了一眼虽然简陋但也算是雅致的房间,“这是,书房?”
“床在里面,霍太公跟我来。”阿斗率先走进室内,大概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床榻,霍太公将程悦放下,大概看了一眼,“这姑娘,似乎是中毒了?”
“中毒?严重吗?”阿斗皱眉,有一段时间没见了,也不知道这姑娘是跑到哪儿去了。
“你还是赶紧让人叫大夫来吧。”霍太公给程悦盖好被子,“我不通医术,也不知道现在该干什么。”
“好,”阿斗点头,“我去找攸之,让他请大夫去。”
“演长在阿弋那边,伯约也是,你家先生上课去了。”人命关天,霍太公也不想阿斗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多谢。”眼看阿斗点了个头就出了院门。霍太公不由皱眉,这么一个连在长辈面前作揖趋走和叉手侍立这么简单的礼数都不懂的小家伙,真的有十几岁了?这点礼数连自家几岁小孩子都不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