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醒了?”清晨,阿斗看着眼前和记忆中不一样的床褥帷幄,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想起来自己的卧室被受伤的程悦占领,然后自己趁机借住在先生家里的事实,揉着眼睛坐起身,“攸之,先生呢?”
“先生上课去了,”郭攸之递过湿润的布巾,“夫人这几日暂且在霍夫人处理家,主公不用担心,这周围的女人,都被夫人调走了。”
“我本来就是鸠占鹊巢了,哪还能再把夫人赶出去,有点过分了。”阿斗擦了把脸,终于清醒了几分,“攸之,你怎么也不拦着点。”
“这是先生吩咐的,臣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郭攸之笑笑。阿斗闻言,果然不再纠结下去。诸葛亮因为夫妻同住,卧室和书房不在一处,阿斗到书房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就连阿斗正在看的那本《吕氏春秋》,也正好翻到了合适的地方。
“怎么,先生今天这会儿有空?”午膳时分,看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诸葛亮,阿斗眨巴着眼睛,乖巧而期待的眼神像是正在跟主人撒娇的猫儿,“来都来了,先生快坐。”
原本只是来取东西的诸葛亮看了一眼自家主公眨巴着的眼睛以及牵起自己衣角的手指,硬生生地把“其实臣只是来找东西,立刻就走”的话咽了回去,点了点头,“遵旨。”
这一顿饭吃完,阿斗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诸葛亮从来不跟自己一起吃饭,语调之间,不知是自豪还是失落,“昔日,周公求贤若渴,一沐三握发,一餐三吐哺,如今的先生教书育人,弟子看,倒是差不多了。”
“如今快到州县考试之期,这一阵子,这些学子自然是紧张了些,”诸葛亮微微摇摇头,“若是主公嫌吵,臣换个地方就是了。”
“这倒不必,”阿斗连忙攀住诸葛亮的手臂,他哪舍得先生离开,“其实,先生给那些学子补课,弟子,多少也能听点东西。”
“主公听这些干什么。”诸葛亮微微摇摇头。同一本书,人臣有人臣的读法,人主有人主的读法,主公可千万别学了那些学子背诵全文寻章摘句以求博闻广识的本事,倒把该他学的东西给丢了。
“开开眼界啊,有时候看别人怎么读书,其实也挺好玩的。”阿斗笑笑,“话说,先生下午也有事吗,我想去看看程家姐姐。”先生陪我去好不好啊……
“主公去就是了,何必跟臣说起。”诸葛亮一笑,全然没听出阿斗的言外之意,看阿斗颇有些失落的低下头,一时没忍住,伸手就想往自家主公头顶上探过去,然后又在即将触到阿斗头顶的时候悬崖勒马,硬生生换成了喝茶,“时候不早了,主公还要午休,臣先告退。”
“好。”阿斗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否则,就算这会儿也到了午睡的时间,自己都困得不像样子,也一定会挽留一下自家先生再撒个娇的!
阿斗才刚刚躺下,门外便有人几乎是闯了进来,“先生……怎么是你?这儿不是先生的卧房吗?”
“三公子有事?”反正自己还没睡着,阿斗索性披上衣服出了门,“先生现在,应该在书房吧。”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藤宜利皱了皱眉,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鸠占鹊巢。”
“三公子,说话小心。”郭攸之皱起眉,有时候真的觉得书院就不应该轻易跟藤家修好,一个四公子,一个三公子,藤家怎么总有人对自家主公出言不逊。
“哼。”藤宜利转身离去,阿斗拍拍还兀自不悦的郭攸之,“好了,习惯就好,毕竟,我比先生差了太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主公您……”郭攸之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自家先生的确是人中龙凤,要让他硬着头皮说主公比较好,他也实在是说不出口。
“好了,我去休息一会儿。”阿斗知道郭攸之踌躇在哪儿,笑了笑,摇头,“你也歇会儿吧,下午陪我去看看程家姐姐。”
住在诸葛亮房间里的这几天,怕是阿斗有记忆以来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天天和自家先生待在一起甚至还能同塌而眠倒也罢了,在阿斗的坚持之下,诸葛亮偶尔也会无奈的依从阿斗的胡闹,任凭阿斗窝在自己怀里,那时候,阿斗就觉得,自己重活这一世,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所以,当程悦病好得差不多了,阿斗要搬回自己的房间的时候,还多少有点舍不得,只是,自己已经占了先生快一个月了,再不走,怕是夫人要打人的。
“公嗣!”瞅准了郭攸之不在的时机,程悦从树上跳到阿斗窗边,递给阿斗一个油纸包,“还看书呢?歇会儿歇会儿,来来来,尝尝这个。”
“这是什么?”阿斗接过,打开,里面包着两块白色的点心,“谢谢了,但,程姐姐,你要来见我就不能走大门吗,怎么偷偷摸摸的?”
“你家先生说的啊,要留在这儿就得遵守这儿的规矩,第一条就是不准来见你,我哪忍得住?”程悦不舍地把手指从阿斗脸上移开,的确这里每一个人都待她不错,但,每一个人都待她客客气气的样子,让她多少有点不舒服。她也不知为什么,每次在阿斗这里,都有种回家了一般的亲切感,她的确喜欢姜维,但,她更喜欢和阿斗待在一起的感觉,喜欢那种莫名就能安下心的感觉。
“没事,以后你想来随时来就是了,先生那里,我去说。”那天程悦的倾诉触动了阿斗心中的某根弦,对这个女孩子,难免多了几分恻隐。
“你自己说的啊,记清楚!今后,我可就不客气了!”程悦扬眉一笑,看着阿斗手里的糕点,“快尝尝,我亲手做的,这可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做吃的!所以,不好吃也得吃啊。”
“味道不错,没给阿维送一点?”阿斗承认自己感动,但同样,阿斗也不太习惯在依依和先生之外的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索性找个话题岔过去。
“你说伯约啊,”程悦的眼神暗了暗,“他不收。不管他,咱们自己吃,做了这几块点心就费了不少花,我还不想给他吃呢。”
“花?”阿斗思索了一下,“我说姐姐啊,我院子里的花这两天就开了那么几颗,不会全被你拿走了吧?”
“你院子里那点花够干什么的,而且,郭大哥到现在就跟我千叮咛万嘱咐了几件事,个个跟你有关,你这院子里的东西,我是不敢乱动。”程悦跟阿斗吐了吐舌头,“江湖上呆习惯了,我要是早知道你这儿规矩这么严……”
“后悔了?”阿斗一笑,“现在后悔,应该还来得及。”
“不后悔,”程悦伸手揉揉阿斗的脸,“这里毕竟,比起以前的刀口舔血,还是好多了。”
“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就好,别人对你客气你就受着,反正你其实算是山庄的半个客人。”阿斗吃完了点心,一抹嘴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还有吗,挺好吃的。”
“我这还没沾上你便宜呢,你倒先占我两块点心,嗯?”程悦还没来得及感动,先被逗笑了,毫不留情的扯扯阿斗的脸,“总共我就做了三块,一块自己尝味道,本打算一块给伯约的,他没收,剩下两块都给你了,现在上哪儿给你拿去?”
“我院子里屋子后面菊花是不是开了,”阿斗咂咂嘴,还在回味方才的糕点,“要不咱们去摘了来,你再做点?”
“馋猫!”程悦笑出声来。
“馋又怎么样,书院里说白了我才是主人,你既然要呆在这儿,可不是得听我的话。”阿斗微笑,带着孩子气的威胁,“下次如果再让我听见姐姐你出言不逊,怕是就没这么简单就过去了啊。”
“是是是,我再也不敢了还不行吗?”程悦伸手弹了阿斗一个脑瓜崩,虽然她已经在控制力道,还是让阿斗的额头红了一块。自作孽不可活,命途多舛的程姑娘一边给阿斗揉脑门,一边忍不住数落这个认不清自己位置的小男孩,“谁不知道这书院里管事的是你家先生,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还敢那么自以为是?”
“喂,姐姐,”阿斗撇撇嘴,这下是真的有些郁闷,“就算是先生管事,我说话也多少还是有点用的好吧。”其实前世除了诸葛亮之外还真是没人管得住阿斗,诸葛亮死后,他想出宫游幸,想增设声乐,想宠幸黄皓,都没人拦得住。只不过如今……这不是诸葛亮在嘛,一个个的借着先生管他,阿斗就成了食物链最底层……但同样,书院里所有人都清楚,阿斗可以听诸葛亮的,他们其他人,自然是要听阿斗的。
“是是是,我们家公嗣最厉害了。”程悦一时半会儿显然看不清这其中的关节,以为阿斗是小孩子闹脾气,随口安慰了两句。
阿斗无语了一下,为了不被气死,决定下逐客令,“还不快走,再晚你是怕没人发现你偷偷跑来了吗?”
“你不是说所有事情都包在你身上吗,一家之主还怕这点事啊。”程悦吐舌头。
“那也得我跟先生说完你才能随便来啊,”阿斗撇嘴,“否则,你以为我这里这么随便吗。”虽说现在不在蜀宫,但,阿斗也每每都会头疼,当年那些礼仪规则繁文缛节,他们居然就能做到一点都没俭省。
“你们读书人就是规矩多。但是,不用担心啦,就算我就在这里,只要我不想,也没人能发现我,你信吗。”程悦从阿斗手里拿回包糕点的手帕,一闪身就跳上了树,坐在树杈之间,浓密的枝叶正好挡住程悦的身形,诸葛亮他们找人又没有往天上找人的习惯,自然是找不到的。
“你要是被发现了,先生要罚你,我可以护着你,”阿斗微微摇摇头,“但是,姐姐,你不能这样。”
“嘛,总之就是,坏事可以干,规矩可以破,但是不能瞒着你家先生,是不是?”程悦很快领会了阿斗话中的深意,“那,我今天来见你的事情,要跟他说吗?”
“说吧,没事的。”阿斗笑笑,“先生不至于把你怎么样。”书院不比季汉,像是程悦这样的异能之士,就算主动来归,至少也要待以半个客礼。
“那我说了啊,到时候你家先生要罚我的话,你可千万要护着我点啊!”程悦重新跳回阿斗窗边,将还沾着碎屑的手帕伸到阿斗面前,“毕竟我这两块点心,可不是白给你吃的。”
“收受贿赂,罪过不轻啊,”阿斗一手扶着下巴,似乎很认真的在烦恼,“这,姐姐你不说还好,你这一说,我还真得思考一下要不要帮你求情了。”
“喂,你好歹还是主公呢!就这么好收买吗!”程悦这是被气笑了,伸手就来揉阿斗的脸,“两块点心就能把你贿赂了?那你家先生是真的该反省反省,他家主公未免也太便宜了点吧!”
“对了姐姐,我听大公子说,连他师父都没见过朱果,你从哪儿采来的?”阿斗问出了书院里所有人的疑惑。
“我住的地方旁边就有啊,十年前,我是看着朱果开花的,”思及此,程悦有些遗憾,“可惜师父没告诉我,朱果最大的毒在摘了果子之后,茎叶里流出来的白色汁水,否则,也不至于白白浪费了。”
“怎么就浪费了,姐姐吃了不也挺好。不过攸之马上就要来了,被他当场抓住和你自己去找先生坦白,后果可完全不一样。”阿斗推了程悦一把,“姐姐快走吧,下次有机会,给我讲讲你的故事。”阿斗天天被圈在这一方院落,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州城,对外面的世界,自然是好奇的。
“放心,郭大哥什么时候来我有分寸,反正都偷偷跑来了,一会儿走也是走,现在走也是走,再待一会儿也无妨。对了,说起郭大哥啊,”程悦却丝毫不紧张,“怎么你身边的人婚娶都这么晚啊,放到外面,伯约和郭大哥这个年纪,怕是都当爹了,怎么他们还是单身汉。”
“我倒是没想过这事……”阿斗一手扶额,自家大臣什么时候娶妻这事真不归他管,“是啊,也该给他们娶妻了,可,别说新野,就算是邓州,只怕都没什么配得上他们的人家……”
“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你要人家门第高,自家也得高啊,”程悦皱眉,“公嗣,你们南山书院的门第,很高吗?”
“书院的门第的确不高,但,攸之的门第高。”阿斗笑笑,明显已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否则,他还真没法给程悦讲清楚这其中的关节。
这如果换了旁人,自然会识趣的要么告退,要么跟着改话题,但这方面,显然程悦差了不是一点半点,“郭大哥门第高?可我听说,他是逃难来的啊,我也不记得哪一家大姓是姓郭的啊,公嗣?”
“姐姐你现在,是归阿维管吗。”阿斗再接再厉,继续转换话题。
“嗯,书院的所有护院都归他管,我自然也算。”程悦点点头,还想再说点什么,郭攸之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到连阿斗都听得清楚的地步了,程悦连忙跳上树枝,阿斗摇摇头,笑着开门,“攸之,你可是救了我一命。”
“程姑娘来了?”郭攸之又不笨,“臣明明跟她说过不要擅闯主公的院落……”
“她是江湖中人,不习惯这些礼数也是正常,让她慢慢适应吧,你也别急。”阿斗笑着拍拍郭攸之的肩。
“是。”郭攸之一揖,却暗自皱起了眉头。当初说得很清楚,她要留下来,那么,从她伤愈之日开始,她就再也不是客人,而是书院的家臣,他教的这些礼数也不怎么复杂,趋步行礼还都没教呢,只跟她说了几个禁地而已,怎么这孩子连这都记不住?
“好了,说吧,找我有什么事?”阿斗扶起郭攸之,一笑,“这会儿,可还没到晚膳时间呢吧。”
“不是有几个学生准备入京吗,如今时日已近,先生的意思,也设宴送一送书院里的学生们,想请主公一同赴宴。”郭攸之站起身,一笑,“主公的意思呢?”
“我去干什么,人家也未必想见我。”书院里的学子都是先生的弟子,和自己其实不熟,“让先生自己主持也就是了。”
“先生的意思是,书院中的学子不能学了这么久,连书院主人的面都没见过。”诸葛亮临走时嘱咐的话又一次在郭攸之耳畔响起:“主公是早晚要回朝廷的,到时候,书院里这些人其实都是主公的助力,所以,演长,你务必要把主公请来。”
“先生的宴会设在哪一天?”阿斗自己是觉得这种事全无必要,但,既然先生这么说了,那,自己还是去一趟的好。
“就在三日后,书院的花园里。”郭攸之暗自感慨,有先生在的时候,主公是真的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