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君有命，不俟驾。姜维一听到宣召，放下手中的事情赶紧跑来了阿斗的院落，行礼毕，低头坐在一边却等了很久都没听见自家主公的声音，忍不住抬起头，问了一句。

“你先别急，一边坐会儿等我一下。”阿斗看了他一眼，笑笑，“这两行字等我写完。”

“臣失礼。”姜维起身，走到桌前坐下，一边看着自家主公写功课，一边顺手就开始研墨。阿斗察觉到了墨色的浓淡变化，却也没停下手里的事情。

直到阿斗终于扔下笔，姜维也才放下墨条，端端正正坐在阿斗对面，低下头，“主公有何吩咐？”

“也不算什么吩咐，就是想来问你一件事而已。”阿斗起身，去拿了一边郭攸之还放在小火炉上的热茶，顺便取了两个茶杯，斟好递给姜维，“你觉得，程姑娘如何？”

“程姑娘？”姜维略一思索，随即了然，“主公怎么想起问臣这位姑娘的事情了？”

“她不是你的部下吗，我不问你问谁啊，师母？师母跟她恐怕还没你熟。”阿斗喝一口茶，“你觉得那孩子怎么样？”

“程姑娘……”姜维略一思索，点点头，“依臣看来，程姑娘的武功看着吓唬人，但，也只能拿来看看。”战场上四处都是刀枪剑戟，没有给你腾挪闪避的地方，那种只能拼谁力气大和谁更耐打的地方，自然不适合程悦这种小姑娘的。

“谁问你这个了，”阿斗一手扶额，“先不说现在天下太平没仗打，就算真要打仗，天下男人还没死绝呢，让一个姑娘家上阵杀敌吗？也亏你想得出来。”

“那……哦！臣明白了。”姜维会意地抿唇一笑，自己果然没看错，主公对程悦，毕竟还是不一样的，“程姑娘虽说自幼长于民间，不识礼数，但，对主公却是忠心可鉴，倘若主公有意，娶她也不是……”

“你刚才说什么？”阿斗用力不由了茶杯，“我可能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主公难道，不打算纳程姑娘为妾？可是……”可是主公您没意思的话，怎么又跟程悦那么亲近？她一个和您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女人，居然能一个人进您的房间，由不得臣不这么想，对吧……

面对姜维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阿斗一时也说不清心底里翻腾的是怒火还是委屈，手里的茶杯冲着姜维头顶就扔了出去。姜维自然是没敢躲开，但，阿斗既没有习过武，身体又不好，扔东西自然也没什么准头，茶杯在空中划出一道后劲不足的抛物线，带着杯底的残茶掉在地上，碎成碎片，离姜维最近的一片，甚至都还没碰到姜维的膝盖。姜维也没想到阿斗忽然就生气了，连忙拜伏，“主公息怒。”

“怎么，我就不能跟一个姑娘家关系好点吗？稍微多说几句话就是一定要娶她？照这么说我还见了霍夫人了，你的意思，我是强夺臣妻不成？”阿斗沉下脸，据案而坐，眼中罕见地带出寒意。

刘琰死后，即使身边所有人都尽力让他远离流言，但，阿斗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不少故事，他委屈，愤怒，却也无可奈何。皇帝又如何，就算他能堵住人家的嘴，他管得了人家心里怎么想吗？胡氏是太后的老朋友，在阿斗六七岁刚到益州的时候，甚至还抱过，逗过当时还对一切懵懵懂懂的阿斗，所以太后留她住在宫中，连董允都不觉得有多大关系。可，后来莫名其妙按在自己头上的罪名居然是强抢臣妻？还抢的是自己母亲辈的，大了自己不止十几岁的人？最让阿斗绝望的是，这种事，居然就真有人信了。

所以，姜维，你是不是也觉得，当年胡氏的事情，并非空穴来风？

“臣不敢！”如果站在阿斗面前的是杜微那一类居于益州却无论如何不肯入朝的隐士，此刻就算不加嘲讽，大概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而，姜维不是。眼看拜伏的姜维出了一身冷汗，阿斗一肚子火也发不出来了，摆摆手，叹息一声，“行了，你先起来。我今天，其实是受人之托来问你一句，程家姑娘年纪也不小了，书院里是人都知道人家姑娘喜欢你，现在蒋氏的婚约也作废了，你到底愿不愿意娶她，不愿意的话，也别耽误了人家姑娘的终生大事。”

“臣……”姜维愣了一下，也没想到自家主公说话这么直白。

“你也不用急着给我回复，婚姻大事不能鲁莽，你如果不娶，我就去问问攸之，毕竟程姑娘和我颇有些缘分，我想把她留在身边。”阿斗起身，轻轻拍拍姜维的肩，“你也别想着要我纳她为妾，你也不看看，我们两个差了几岁。”就像程悦喜欢阿斗一样，阿斗对程悦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和自己对依依，对星彩的感觉都不一样的亲切感。

“臣明白了。”姜维微微皱了皱眉，“臣以为，演长性情和顺，的确堪为程姑娘的良配。”

“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娶程姑娘？”阿斗眨眨眼睛，虽然是有些遗憾，但，依依说得对，强扭的瓜不甜，他们是要过一辈子的。

“臣……”姜维本想说是，但，想想这个是字一说出口，程悦就要变成郭程氏，一时间却有些恍惚了。曾经让自己颇为不耐烦的那些小女儿的情态，此刻，想到将来再也看不到她的娇憨之态，却觉得自己有点不舍。

“好吧，你回去仔细想想。”阿斗也知道姜维两辈子加起来活了这么多年恐怕就没体验过备战之外的心态，更遑论什么夫妻之情。前世他跟蒋氏之间除了例行公事生孩子之外也没什么交流，他会排斥程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程悦让他没有安全感——那种让他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的安全感，“我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了再回来告诉我，不过，如果你三天之后也还没回话，我可就当你不娶了啊。”

“臣领命。”姜维一拜，阿斗点点头，“行了，我也不留你，拿不定主意的话，不如去见见程姑娘吧。”有什么话，还是他们两个自己说开了的好。

“是。”姜维退出房间，关上门，阿斗根本没压下去的火气又蹿了上来，“姜维！”

“主公，”诸葛亮推门进来，看着拍完桌子因为手疼，一手在空中晃来晃去，模样颇有些滑稽的阿斗，又看了一眼房间里掉在地上的瓷片，“是谁冲撞了主公？怎么，您发这么大火？”

“先生！”阿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自家先生怀里，脸上作出郁闷的表情，心却是直接飘到了天上的，终于又有理由让先生抱了，真好，“先生，我看起来像是那种好色之徒吗？跟一个姑娘稍微说几句话，就是要纳人家为妾？”

“谁在主公面前乱嚼舌根，”诸葛亮一时也哭笑不得，自家主公才多大，而且又有一个非卿不娶的小夫人，现下正忙着跟自己争执娶妻娶谁的事情，哪有心思再招惹别的姑娘。将阿斗揽入怀中，目光落在茶杯的碎片上，诸葛亮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看来，臣又要清理一遍门户了。”

“不干旁人的事情，”诸葛亮家传法家，一向治下颇严，书院中的下人能见到阿斗的都不多，更遑论在阿斗面前嚼舌根，“除了阿维，还有谁敢在我面前乱说话。”

“怎么最近他总是出岔子。”诸葛亮微微皱眉，打算找时间跟姜维聊聊，“还有谁，单凭一个姜维，主公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吧。”

“他就算了，”阿斗撇撇嘴，“毕竟他一直都在外面打仗，瞎想什么的我认了，但是，为什么攸之也这么觉得啊！”

“攸之？”诸葛亮微微皱了皱眉，“臣实在是想不到，居然连攸之也会有这等……”这等奇葩的念头。

“对了先生！”阿斗看向诸葛亮，扯扯对方的衣袖，小心翼翼的开口，“你说阿弋会不会也……”

“主公，臣弋求见。”门上映出的人影恰到好处，诸葛亮一笑，“正好霍弋来了，主公不妨亲自去问。”

“要是他也那么觉得，我不得气死。”阿斗窝进先生怀里，诸葛亮一笑，开口，“进来吧。”

“主公。”霍弋行了礼，看着窝在诸葛亮怀里的阿斗，不觉露出笑意，果然，在丞相面前，主公就是个孩子。

“怎么这会儿跑来了，绍先。”照理，这时候是自己给主公讲课的时间，应该没人会来打扰才是。

“还不是被姜维给逼的。”霍弋苦笑一声，“臣才刚刚下课，他就跑来跟臣说他闯祸了，但是，连到底出了什么事都不肯说，软磨硬泡非要臣来给他求情。臣说现在不太方便，他可连这一时半会儿都等不得，一定要让臣来这儿等着，臣看主公并未在念书，这才敢出声打扰。主公，恕臣斗胆，他到底做了什么，惹得主公震怒？”

“阿弋，”阿斗抿抿唇，“你觉得，程姑娘的终生大事，该怎么办？”

“程姑娘的终生大事？”霍弋皱了皱眉，“这不就是主公一句话的事情吗，她仰慕姜维，姜维又对这姑娘颇有些不同之处，只要主公点头，他们两个成亲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幸好还有你和先生在，否则我早晚要被气死。”阿斗长舒一口气，果然还是一起长大的了解自己，“阿维和攸之以为，我要纳程姑娘为妾，你懂他闯什么祸了吗。”

“臣明白了……”霍弋一手扶额，跟阿斗一样无奈，“他们两个也是……”自家主公现在哪有心思去想别的女人？

“果然还是一起长大的人靠得住啊……”阿斗几乎要哭出来了，“真是，你不知道，我……”

“主公息怒，”霍弋苦笑着摇摇头，压住心头的雀跃，强迫自己表现出沉痛的神情，“您放心，臣这就去好好说说他。”当面斥责大将军耶，自己前世想做都没敢也没机会做的事情呢！想想都觉得过瘾。

“主公的意思是，伯约以为您要娶我？”程悦不知何时出现在阿斗门口，推开门，满脸愠怒，“霍大哥，姜维那边您不用管了，我自己去跟他说！”

“不是，阿悦，”阿斗话音未落，程悦已经不见人影，阿斗无奈的扶额，“阿弋你快去看看，阿悦貌似也气得不轻，别让他们打起来了。”

“臣领命。”霍弋起身离开，阿斗苦笑一声，看向诸葛亮的时候，颇有些泪眼汪汪的模样，“先生，看来这次的祸，倒是我惹起来的。”

“主公啊，”诸葛亮笑笑，放下阿斗，坐在阿斗对面，“那现在，您有心思看书了吗？”这孩子那点小心思，哪还能瞒得过自己？

“姜维，你给我出来！”程悦脾气一上来，什么都顾不得了，踢开姜维的房门，揪着领子就把姜维拎了出来，在姜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拎着他直接甩到书院外的森林里，眼神如刀，凌厉的仿佛要杀人一般，“你在主公面前又乱说什么了！”

“我以为……”姜维自知理亏，低头盯着地上枯黄的草，也没敢去看程悦的眼睛。

“你以为？我看你是故意的吧，我告诉你，你不想娶我没关系，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男人，我程悦还不至于嫁不出去！但是，你为了不娶我就说主公有意纳我为妾，你这不是给主公伤口上撒盐吗！主公不见女人的故事还是你跟我说的，怎么，你就这么没眼力！”程悦说着，满腔的愤怒不由转为悲凉，倚在树上，低下头，强忍住眼泪，“你不想娶我就直说，不想见我也可以直说，为什么要拿主公当挡箭牌！”

“拿主公当挡箭牌，你以为我有多大胆子……”弄清楚了程悦发火的主要原因，姜维一时也是无语，他不娶程悦是因为担心主公要娶她，而不是为了不娶她编个谎甚至把主公都编排进去，“主公从来不见外面的女人，但，主公肯见你，甚至对你比对夫人差不了多少，我以为……”

“主公肯见我，因为在他心里，我就是你的妻子！”程悦气得都顾不上脸红了，“主公难道没见过夫人吗？霍夫人不是主公也见过的吗，怎么，照你的意思，主公强抢臣妻不算，连师母也……”

“你可赶紧闭嘴吧！”姜维连忙捂住程悦的嘴，“论起口无遮拦，你怎么比我还厉害。”

“你放心。”说起单打独斗，姜维和程悦大概半斤八两，但是程悦毕竟占了身为女子的便宜，姜维也不好真的动手打女人，毕竟他又不是刘琰，有力气去和敌人拼出个死活，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程悦轻易便从姜维的禁锢中脱身，“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是非你不嫁，我现在就去跟主公说，我的终生大事，就由主公做主，反正主公不会害我。”

“什么，你说阿悦把阿维揪着领子拎出去了？”听霍弋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一遍刚才发生在书院里的情景，阿斗的遗憾格外真心，“真是，早知道我就跟先生请个假，和你一起去了。”这情形可绝对是百年难得一见啊，错过了多可惜。

而且，程悦可算是替自己出了口气，嗯，越来越喜欢那姑娘了，认真的。

“主公啊，您今天的书还没看完呢。”诸葛亮伸手敲了敲桌子，凉凉地开口，提醒一下那边一脸神往的主公，“还有昨天您的文章，臣也还没来得及讲评。”

“弟子知道了，先生恕罪。”阿斗神色一滞，乖乖坐回原位，“阿弋，你回去看看，别让那边弄出事来。”呜呜呜，姜维好不容易被欺负一次自己居然不能去凑热闹……先生咱们今天早点放学不好吗？

当然，那点碎碎念他是没胆子说出口的。

“是。”霍弋行礼退出，微笑。

“绍先你还笑得出来，真是。”姜维虽不至于鼻青脸肿，但，那副吃瘪的模样也着实跟平常的大将军相差甚远。看霍弋一直坐在自己对面偷笑，姜维一时也没好气，“怎么，真以为我没脾气了？”

“大将军息怒，”霍弋忍笑起身，一揖，然后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伯约啊，不是我说你，这次你可真是弄出了大错，主公称呼程姑娘为阿悦，难道你还没发现，在主公眼里，程姑娘根本就与你我无异。”

“我又不比你们，一个个陪了主公十几年，主公的心思一个比一个清楚。”姜维没好气的回了一句，“我不就是担心万一嘛。”

“主公现在没心思去想除了藤小姐之外的任何女人，以后这种心劳烦大将军少操一点，就算主公真的有意纳妾，也不会抢旁人的妻子。”霍弋无奈的摇摇头，“行了，主公也不在，程姑娘也不在这儿，你跟我说实话，到底要不要娶程家姑娘。”

“不想娶她，但也不想她嫁给别人。”姜维一手扶额，“每次见到她，我都很难保持冷静，你知道的，为将帅者，这是大忌。可，想想她要嫁给别人，好像我就更不冷静了。”

“这么说来的话，”霍弋仰天长叹三声，程姑娘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看上这么一个人，“既然如此，两害相权取其轻，将军还是娶了她吧，您刚才不是说，和让程姑娘嫁给旁人相比，见了她，您倒还能理智一点吗。”

“这……绍先你说得倒是有些道理。”姜维虽然茫然，却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