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这个时候又有人来求见。吴岫云苦笑一声道:“看来这顿饭怕是吃不成了。罢了,将这些都撤了吧!桃儿,你去厨房把我要的东西取来。”
桃儿听了这话,如同做贼,心虚得头都不敢抬。忙应了一声,埋着头往外走,差点和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哎呦!这怎么说的,急三火四得这是要赶着救火呢?”打头的婆子抚着胸口笑骂道。
“原来是邓妈妈,今日怎么有空亲自来了。”墨菊连忙迎上,又递了个眼神给桃儿。桃儿会意,福了福身借机退下。
“三奶奶新进门,老奴早惦记着要过来磕个头。今日二奶奶打发人来给三奶奶送首饰布匹,老奴觍着脸自讨了差事,正好来给三奶奶请安。”说着便要上前磕头见礼。
吴岫云忙起身道:“邓妈妈是有年纪的人了,我齿少知浅,当不得老妈妈这样大礼。”一旁的墨菊紫藤忙一边一个将她扶起。
“三奶奶怜老惜弱,这都是我们这些作奴婢的福分。二奶奶是老奴看大的,她性子兢严了些,倒不比三奶奶随和。三奶奶若是不嫌,老奴今后就厚着脸多叨扰几回。”
“二嫂要管理中馈,待人接物自然要严整些。我是托赖各位长辈兄嫂照顾,乐得做个富贵闲人。又何苦镇日板着脸,为难自己不说,还讨旁人的嫌。”
吴岫云自小就爱看白话小说,学着古人的腔调说些场面话,算不得什么难事。
邓妈妈笑道:“三奶奶说得有理。二奶奶管着偌大的府第,恁多的奴仆。手段轻了镇不住,重了又遭人嫉恨。如今好了,三奶奶进了府,自然是能为二奶奶帮个手,协理一二。”
吴岫云淡然一笑道:“老妈妈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打小便是个懒散性子,家里父母兄嫂也不曾拘过我学那管家执务的本事。方才我还跟墨菊说,今后洗竹苑的内务仍由她打理,我是做不来那些个繁杂琐事。二嫂能者多劳,我就不去她跟前帮倒忙了。”
吴岫云不耐烦与她虚而委蛇,岔开话题问道:“这些都是二嫂派人来的吗?”
“正是,这里是两套会客的头面,还有一些家常的时新首饰,有满满四匣子之多。已经从公中的库房划了单子,如今这些都算是三奶奶您个人的。
您瞧这几样胭脂水粉,都是京中玉容阁的上上品,连宫里的贵人都用过呢!
还有这些个锦缎绫罗,都是给三奶奶您裁衣裳用的。二奶奶考虑到针线房没有您的尺寸,特意派了叶大娘亲自来给您量身。”
邓妈妈笑容可掬,指着身后十几个端着匣子捧着布匹的丫鬟说得神动色飞。若是眼皮子浅的,怕是要被她这番夸耀和排场迷住了眼。
“二嫂费心了,一大早就为了我的事,闹得兴师动众的。”吴岫云八风不动,仍旧一副大方得体的笑容。
邓妈妈见她全无一丝预料中的喜形于色,忘乎所以,眼中不觉露出一分讶色。真是奇哉怪哉,这么多好东西放在眼前,凭他是谁,没一个见了不动心的。她倒好,只扫了一眼,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那气派倒仿佛是金闺玉阁里养大的郡主娘娘。
“二奶奶说,她也不知道您的喜好,这些若是不合意,只管向她开口,段不能让三奶奶您受了委屈。”
“这些尽够了,二嫂太客气了。”说着又从手上卸下一枚镶碧玉的金戒子塞到她手里。“头回见面,算是见面礼了。”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个邓妈妈一看就是圆滑狡诈的主,能不得罪就尽量不得罪。
“哎呦,这可怎么使得。恁般精致的物事给我这个老婆子不是糟蹋了吗。”邓妈妈摊着手,作出一副惶恐不安的局促模样。
吴岫云握住她的手笑道:“有什么使不得的,老妈妈是侯府里出来的老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是个小玩意,老妈妈莫要嫌弃了才是。”
“那老奴就厚颜愧领了。”邓妈妈脸上堆满笑,又问道:“三奶奶的陪嫁丫鬟也不知是哪几位。今日正好见一见,老奴替她们记在府里的花名册上,到了月中发月钱的时候也好有个章程。”
“刚刚出去的是我的贴身丫鬟,名桃儿。另一个唤作杏儿。杏儿,还不快上前见礼。”
“是,婢子见过邓妈妈。”杏儿早已被这尚书府的泼天富贵迷了眼,一门心思想和这样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攀上话。此刻忙喜气盈腮,袅袅婷婷地上前来拜。
眼前这位是当家二奶奶身边的管事妈妈。连小姐都要与她好言相待。今日在她面前认个脸讨个好,以自己的相貌人品,不怕将来没有出头之日。
邓妈妈拿眼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虽然只十岁出头的年纪,生得倒是柳眉杏目,粉面桃腮。只是行动举止未免轻浮了些,妖妖调调得不成个体统,心下不由得看轻了几分。“好个标致样貌,不愧是三奶奶身边的得意人。”
“咱们府上丫鬟分三等,也不知……”邓妈妈客气了几句又话锋一转,笑问道。
“桃儿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最知我的喜好。自然是一等丫鬟。至于杏儿,她年岁还小,规矩上仍有不足,就定为三等丫鬟吧。”
话音一落,杏儿顿时变成霜打的茄子。白着脸咬着唇,眼泪也跟着扑嗦嗦得往下掉。
吴岫云很看不得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轻咳一声道:“你是我带来的人,自然有你的体面。只是你年轻资浅,尚有要学习的地方。今后和姐妹们在一处,多学学她们的规矩本事,等你出息些,自有你的好去处。紫藤,你带她下去洗把脸,今日暂不用她伺候了。”
“小丫头不懂事,让老妈妈您见笑了。”吴岫云嘴上说着惭愧,面上却是风轻云淡。全然一副上位者的高贵骄矜。
邓妈妈不禁暗道,果然是官家小姐出身。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可这通身的雍容气度丝毫不逊于二奶奶。二奶奶虽出身侯府,但生母却是个懦弱性子。前头原配侯夫人留下的两儿一女,并一众和她年纪相仿的侄子侄女,哪一个是好相与的。逼得二奶奶自小就养成了骄横跋扈的个性。名门淑媛的温文娴雅却半点都没学到。
吴岫云的这副神态确也不是装。小的时候,她若是表现出一丝孺慕依恋,母亲定会抱以鄙夷憎恶。后来,她学会了客气疏离,只有这样,她才能在骄傲的母亲面前活得略有些尊严。
父亲的疏忽,母亲的漠视,种种伤害,让她原本柔软的内心结上了厚厚的茧,又让她尤显稚嫩的面庞戴上了冰冷的面具。慢慢地,这些心茧和面具与她的血肉融合,再也揭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