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一个人。”
厉殇问她:“是谁?什么样子?”
“只有一个背影,玄墨铠甲,赤焰战袍,迎在风里,站在雨里,孤独走在喧嚣和哀嚎里……他!他在回头看我……却只有一张怒目圆睁、凶神恶煞的脸。”
厉殇故作轻松一般耸耸肩:“倒是和你哼的曲子呼应上了,不过可惜,你等的人是个鬼怪一般的人物,可不是你的小情人。”
天边不知何时散落了几缕曦光,风定,叶停。
厉殇缓步走到桃夭夭身边时,她猛然抓住他长袍的衣袖,问他:“我看到的那个人是谁?”
他轻抚她的青丝,眸光哀悯,只是摇摇头。
木无尘杀了那个戴面具的战神,一柄碧刃,一双无情的眸子。
那匕首就刺在那红袍战神的心口,而他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却含血笑得凄凉。
那殷红的血一直流一直流,流过白璃大殿,流出百草芳园,流入南山脚的碧波湖水,流过大漠黄沙与荒原,流经厮杀的战海,流淌过那片星空低垂的草原,在忘川里悬溺几经沉浮,终于还是流回木无尘手中……
而木无尘的双目无神且空洞,是这世间最默然的一双眼睛。
没有感情。
“为什么?为什么?”桃夭夭惊恐地紧紧抱住自己,凄厉哀嚎。
因为每一句“为什么”问出口的时候,最遭的答案就已经深埋在每个人心中。
“那个人,是你的血亲。”
桃夭夭哭得身子都发了颤,她害怕她惶恐她不敢相信,那一幕太过真实,太过锥心,就像有人用尖锥一锤一锤砸在心上。她狼狈凄惨地喊着停,却没有人理会:“为什么?为什么!木大哥为什么要……要杀了他……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厉殇黯然蹲下身来,将桃夭夭紧紧揽在怀里,任由她的泪水打湿他的肩头:“别想了,别再想了,一切都过去了。你既都忘了,便安安稳稳活得欢愉一世,不好么?”
桃夭夭已经哭得哽咽了,她身前的老梨树却似乎懂得她的难过伤痛,不经意间,黄叶片片零落,仿佛在说:“孩子啊,你要坚强,更难熬的寒冬马上就要来了。”
厉殇伸手接过一片红黄的梨木落叶,下巴轻轻贴在桃夭夭的青丝上,含着凄美的笑,道:“至少,秋梨还有雪,而你,还有我。”
她哭着哭着便在他怀里睡着了,瑟缩着,环抱着自己,满脸的泪痕。
厉殇心疼不已,轻轻横抱起她来,飘身闪进大殿,将她轻缓地放在软塌上,细细用狐绒为她一点点拭去泪痕。
罢了,他便静坐在床边凝望着熟睡的她,凝望她容颜旖旎,观瞻她近在咫尺……他甚少这般看着她,哪怕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是名震天下的鸳侣。
“小夭儿,等我计划完所有的一切,我会带你回秘境,会让最好的织梦师帮你绘一场最梦幻的回忆……把欠你的,都还给你。到时候,你别再逃跑了,好么?”
烛火静静听着,而当那缕刺目的光洒遍这大地时,它也终于无奈熄灭自己,不舍地散去。
“君上。”阮不思进来时,厉殇正矮坐在踏脚处,捧着桃夭夭的手小憩,她于是跪下时,这一声唤得很轻。
厉殇没抬头,甚至没睁眼,语气清冷:“什么事?”
阮不思起身来,立得笔直,似乎对眼前这一幕深感欣慰:“回君上,菩提和玉琼的灵元,都已盛回妖都。”
“这些事,不是说过不用拿来烦我么?九个死老头的灵元何时凑齐了,再来罢。”
阮不思似已习惯了厉殇这默然冰冷的态度,虽笑着,却是打心底里觉得高兴,并不是一眼能看出阿谀的假笑:“恭喜君上,只需再拿到梅七娘的灵元,九灵仙元便集齐了,到时候……”
厉殇却不知怎的,猛地回眸凌厉着眸光:“到时候如何?”
阮不思似乎被这寒冽的目光吓了一瞬,颔首回道:“到时候,君上,便能永远陪在娘娘身边,再不会有人拆散你们。”
厉殇笑道:“你倒是对小夭儿衷心。”
“君上知道的,这是我欠娘娘的,便是将不思的命夺了去,不思也会永远和君上一起,守护着娘娘。”
厉殇虽不愿想,却由不得自己控制,三言两语间,便被阮不思的话,将思绪拉回很久很久以前:“也许当初没杀你,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思永远记得君上的大恩。”
厉殇睨了一眼再度跪下的阮不思,嘴角突然咧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觉得,我像是那种在乎别人记不记得我大恩的人么?”
阮不思欲抬起来的脑袋悬在半空,一时滞住。
“我不杀你,不过是觉得捏死一只不会挣扎的蝼蚁没有意义而已,你只要记住,不管再过多久,我若要取你性命,依旧易如反掌便可……什么大恩大德,以后无须再提。”
阮不思缓缓抬起头来:“可是君上待我们却是真心一般的好……”
厉殇不耐烦地打断她:“若要再提,我便亲手灭了你说的大恩,懂了么?”
阮不思头一次敢与厉殇对视这般久,终了,还是敛下眼帘,道了一声:“是。”
阮不思退下后,厉殇的脑海里却久久环绕着她说的,只需最后一颗灵元,一切便都要结束了。
“要结束了,小夭儿,我期盼的那一天,终于要来了……”厉殇缓缓仰起头,死死盯着纱帘的绳结,眼泛泪光。
那个人,那个他曾经最依赖最舍不得的人,那个他想尽办法用尽力气去搁置在心底的那个人,终于还是如脱缰的野马狂长的野草,势头猛劲,席卷他的心头。
他有多久没有这般放肆地思念那个人了?
他这般想着,倏然眸光一凛,猛然起身来,一掌劈向床上的桃夭夭……
她果然裂成了碎片,这宫殿也支离破碎,一切在瞬息之间破灭干净、消失殆尽,而他跌落在无尽的黑暗里,惊恐之余,惶然惊魂。
“你醒啦?”
厉殇惊然自檀木桌上弹身而起,他颓然后退两步,似乎是在拼命地回忆哪里出了错处。
今日的一切都是他悉心安排的,却没想到中招的,又一次,成了自己。
恍如初见一般。
他的悬惑迷心术纵横三界,四处显摆,唯恐天下众人不知,却在她那里栽了跟头。
他永远记得他栽在泥坑里,而她潇洒抽了他身上的灵石袋,好不神气地离开的样子。
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被人羞辱,羞辱总是让人难忘。
却也因此,永远记住了这个笑起来没心没肺,甚至粗犷胜过男人的姑娘。
悬惑迷心术,不仅可以窥人心境知其弱点,登峰造极者,更能篡改中术者的记忆。
此乃妖族秘术,承妖族皇室一脉密传,他那时始终想不通她是如何学会的,又是从哪儿学来的。
后来百年千年也便懂了,她似乎生来就懂得窥人心……不然又何能,仅一眼就从此栓住了他的心。
厉殇还是不可思议着,对面桃夭夭却将坚果吃得哼哧哼哧。
“你知我何时对你施术?”
桃夭夭呆愣了半刻,涩涩回他:“也许吧……我猜是你将海棠都变得没了的时候。其实不怪你的,都是我这一双眼睛太厉害,所以哪怕你将妖力藏在漫天的海棠花海深处,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厉殇阖了眸子,不再看她:“可你如何能躲得过……”
“我并没有躲……”桃夭夭黯然神伤,“你想让我看到的我都看到了,只不过,我知道那不是真的罢了。”
厉殇明白了,那时候桃夭夭根本就没有睡着,反而比他先逃出悬惑迷心的幻境世界。
而他,则在自导自演的幻境里,因为迷恋守护在她身边的温存,迟迟不肯出去,惨遭反噬。
幻境之中一棵秋草也能长成一树毒藤,所以他的思念埋得再深,也难逃被发现被放大的命运。
不过他的反应也是极快,否则,便真要被桃夭夭这丫头将心事都窥去。
见厉殇不再说话,表情严肃,桃夭夭涩涩放下坚果,缓步走近他,道:“我来便是想找回记忆而已,那个姓阮的妹妹已经告诉我了,我死的时候肉体跟着就沙化了,是你用妖力把我的记忆封印在一颗石头里……记忆虽是我的,却是你悉心保存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这记忆到底还是不是我说了算,可我真的很想知道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愿意帮我么?”
厉殇的神色渐自微怒好转:“哪怕会再一次感受遍体鳞伤,心如刀绞也不悔?”
“不悔。”
厉殇轻声叹了一口气:“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