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沉沉,无月无星,夜深得可怖。
万丈危崖上刮过一阵阵的飓风,寒气挟带隐隐的咸腥味激荡山间。
一抹黑影步履踉跄,一手提剑,一手捂着肋下不住地喘着粗气。
“楚鸣,你已无路可走了,识相点把剑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一命!”
一个魁梧的身影跟随其后,步伐不紧不慢,显然胜券在握。
但前面的黑影置若罔闻,拄着手中长剑走着,脚步虚浮,几次险些栽倒,方向仍是笔直不变。
那人这才明白他竟是宁死不屈,当下惊急大喊:“楚鸣!”随即凌空飞去,企图拦住他的脚步。
然而,此时的黑影离危崖边缘没几步了,风将衣衫吹得翻起。
黑洞洞的深渊近在眼前,想到已故之人的音容笑貌,他的心中充满尘埃落定的决绝。
他回过头,扬臂一振,手中剑凛然飞出,跟着身子一个前倾,便消失在了天地间。
正全力赶追的人猝不及防撞上冰冷的剑锋,想退却已退无可退,“嗤”的一声,青锋剑穿过身体,这一剑灌注了剩余的所有气力,将他射了个对穿。
万物俱籁,正睡着的榻上人突然睁开双目,有外人入了此地!
深山老林里一片漆黑,一抹白影翩跹,几个瞬息,走至最东侧的一棵参天大树。
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躺在下方草丛中,白影拨开膝盖高的野草看去,还真是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蹲下身,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幽幽的一丝气挨上指尖。
命可真大!她摸出一颗药丸弹进他的口中。
“鬼地方终于又来了个人,可不能死。”语毕拎起那人,这一拎差点没累趴下。
京都上祁。
常年空寂的祠堂内牌位林列,在两盏烛火的相照下,显出几分阴森。
一人负手于背,静静望着中间的一副牌位,神色不明。
须臾,进来一人跪下,“禀报主子,赵九身死,楚鸣掉入无鬼崖。”话音刚落,一记掌风打来,下属不敢避开,吐出一口鲜血。
“废物!我早说派姚五助他,这个蠢才偏不当一回事。”
因着此人,他们接连死了两个精心培养的暗卫,没想到最强的赵九也死于非命。
“主子息怒。”下属跪得更低了些。
无鬼崖……就算不死恐怕也出不来了,这样一想,腹中的怒气渐渐平息,他的视线再度落到眼前的牌位上。
“退下吧!”
“是!”
穿骨的疼痛在意识初回归时狠狠袭来,楚鸣眉头一动,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这是一间小木屋,起居用具一应俱全,两面门窗大开,可以看到外面花木葱茏。
摸了摸已经被包扎过的伤口,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眉宇微沉,待看到置于一侧的黑色剑囊,才松了松神色。
他坐起身,缓缓地走到门外。
放眼望去,一片草色青青,其间各色野花杂生,柔韧藤蔓抱着大树交织而上,这与世人口中的无鬼崖两相径庭。
“你醒了。”上方响起一道声音。
楚鸣方要抬头,白影已落在他面前。
弧度明丽的双眉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上挑的眼尾带些许锐利,素色衣衫配清丽明净姿容。
一时间,岁月轮转,旧人重现。
见楚鸣一直盯着自己看,她微微蹙眉。
“楚鸣多谢姑娘救命之恩。”猛然回过神,楚鸣正了正神色,低头拱手。
然而耳朵处的一抹微红泄露了主人的羞赧,她玩味一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
“自当要报。”他再次拱手,神情端肃。
这呆子如此板正,倒不枉她救他一命。收起散漫的笑容,她凝眸看他,“你当真要报?”
“是。”他颔首。
“即使前路茫茫,乃至有性命之忧?”
没有言语,他的姿态不变,救命之恩没有不报的道理。
“那便为我奉剑吧!”
闻言,楚鸣垂下眼,风自耳畔拂过——“此子一生,以剑为生,祸福皆倚剑,若得上苍垂怜,必重生涅槃。”
无鬼崖底,晨阳下,黑衣少年霍地单膝跪地,肃然抱剑,声若沉石:“为君奉剑,一诺此生。”
木屋前的人微微一笑,眉目清淡。
少顷,两人相对坐于桌前,窗外阵阵鸟鸣声悦耳,苍翠林木遍地,金色的光线里,尘埃上下浮动。
他率先报出名字:“在下楚鸣。”
“我叫朱辞,取自‘朱颜辞镜花辞树’。”朱辞懒散支着下巴,盯着他的眼睛,“从这上面掉下还能安好无虞,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检查过楚鸣的身体,除却刀伤别无问题,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楚鸣眉心一拢,“我也不知。”他也如坠五里雾中。
朱辞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神色,觉得不似作伪,便不再多问,转开了话题,“那日后在外行走,就有劳你保护。”
“你有出去的办法?”楚鸣惊讶地看向朱辞,一贯平静的脸上起了波澜。
无鬼崖自有史以来,与国同存,受天地造化,高耸入云,三面环山,且壁立千仞。剩余的一面通往崖底,但是入口处毒瘴散布,无人敢踏足。
朱辞却不甚在意,“我在此八年,若非能出去,早已成了野人。”
八年前的朱辞尚才稚儿之龄,楚鸣心下大惊,“你……因何落到此处?”
“进这无鬼崖还有第二种方式吗?”她神情平淡。
除了遭人迫害,没有哪一个正常人会踏入此地寻死。
楚鸣默然,却见她目光流转到一处,露出几分兴味,“你对它倒是宝贝得很,可否让我看看?”
那是他随身携带之物,透过外面包裹着的黑布,朱辞能看到流溢而出的几点青芒,彰显着它的不凡。
楚鸣解开绳结,一段青色剑柄蕴着古朴大气映入眼帘,抽出长剑,可见剑身长约二尺有余,上刻奇异非常的纹饰,寒光逼人。
朱辞不由端正身子仔细观赏,“真是绝世好剑。”她目不转睛。
“这是沧澜剑,据传出世之时,有天地震动、电闪雷鸣之异象,内蕴无穷威力。”
她暗暗咂舌,抬眼问道:“莫非你就是因它才被人追杀?”
楚鸣抽回剑,点点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朱辞投去同情的一眼,“你好好休息,我们明日出崖。”
上祁,一辆马车停至府邸门口,下来一个身材敦实的孩童,他匆匆迈上台阶,摸出腰牌。
不一会儿,又满头大汗地出来,脸上带着几分遮不住的喜悦。
“走!去东二街杏子弄。”他跳上马车,一开口却是成年男子的声音,原来是个侏儒。
里头响起几声嘶哑的喉咙闷声,没几下便了无声响,车夫不敢多问,只管驾车。
晚上,东二街马咽车阗,弄花居的美人艳名远播,多少人醉卧红尘中。
而在杏子弄的深巷宅院里,侏儒半是期待半是焦急地来回踱步。
月上中天,突然门被敲响,他面露喜色地迎人进门。
来人身着一袭紫衣,走路虽慢,步子却稳当。
“主人,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垂着头,殷勤地在前带路。
“嗯,你做得不错。”声音旖旎。
侏儒将他领至一个房间,躬身退下。
他推开门,满室红光扑面,两排点亮的红烛架立在两边,拨开莹润映人的南湖珍珠珠帘,是一张垂有红色纱帐的床榻。
紫衣人撩帘入榻,软红之上,睡着的美人眉间笼着愁雾,秀鼻如玉柱,丹唇邀采撷,青丝如墨,白玉天成。
他正迷醉,美人却已醒来,一见到他,目中怒意滔滔,似要裂眦而出。
“你的目光让我很不舒服。”他轻拍两记美人的脸颊,嫩滑的触感叫人心痒,“不甘愿吗?你敢死吗?”
他发出无情的嗤笑,伸手解衣。
登时美人瞳孔一震,神如魂飞魄散。
士可杀不可辱啊——一滴泪滑落鬓间,卑微地,他低了头,抽去一身傲骨,双眸哀求,然无所用,随着衣衫的脱落,最终被绝望的黑河淹没。
一片雪花落到地面,沾了泥,尚可化水。
人若到了椎心泣血的绝境,向死不能,又当如何?
他睁着干涸的眼睛到天亮,下身的血液粉碎了过往的一切。
一夜魂断。
“明日我便要走了。”月下老林里,一人盘腿坐着,素衣乌发,正是朱辞,“谢谢您这些年的护佑。”
多年以前,她落至无鬼崖,以八年为期,与此间山灵订下相助的契约,而今快到离别的时候。
她闭眼聆听,感应它的气息——“你在八年里也助我不少,我甚是感激,出去后要万事小心。”
接收到这份关切的心意,她的心中顿时一片柔软。
“好。”
翌日,晨光熹微。
入口处烟雾萦绕,除却诡异的粉色外,看起来并不可怖,然而凡是烟雾漂浮的地方,寸草不生,可见其毒之狠。
朱辞在一旁随手折了朵碗口大的白花递给楚鸣。
他虽不解其意,仍是接过。
却见朱辞挥动手中白花,霎时一阵冷冷的花香扑鼻而来,仔细一看,附近长着许多这样的白花,将毒雾与其他地方隔开。
白花抗毒,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拿着花走过毒雾,周围的雾气一碰到那花便远远散开,而白花的香气也愈加的冷,愈加的浓。
“这是什么花?”楚鸣看着手中的花,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围拢着粉色的蕊,宛若一盏明灯。
“灵素。”这名字闻所未闻,他只当是自己孤陋寡闻,却见她轻笑着转头,“我刚取的。”
那眼眸含清浅笑意,眉目舒展,万千好景流光烁烁。
他在这好景里怔了怔,随即移开眼:“灵素是个好名字,我们走吧。”
朱辞一无所觉,依言继续领路。
有了灵素花,两人转转绕绕,不久便成功出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