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之期一到,朱辞在踏出无鬼崖的那一刻,与它相系的那根线悄然断开。
远在千里之外的祠堂深处,一盏莲花模样的灯座“噌”地冒出细弱的火苗。
门边守候的仆人从地上爬起,睡眼惺忪地打哈欠,打到一半,被吓得一激灵,“四、四小姐!您怎么又来了?这地儿可不能随便进,您快出去吧。”
眼前的人穿得一身雪白,脸似芙蓉柳如眉,可不正是阖府上下都疼宠不及的那位主儿嘛。
“别害怕,也不是头一回了。”她态度温和,手下袖子拿出一张银票,“我看看便走,你在外头守着。”
仆人立刻没了沮丧脸,目光贪婪地收下银票,这一张纸可够他半辈子的吃喝了。
“您就放心吧。”他搓搓手,嘿嘿笑着去门外守着了。
四小姐匆匆进去,径直走到右面的墙根,抬脚一踩,中间供奉的牌位台居然翻转过来,现出一个通道。
走进里面,只见一座巨大的莲花灯架摆放在密室中央,纯金打造的莲花浸着石榴红的灯油,有几盏燃得节节旺盛,有几盏灯的不大不小,更多的早已寂灭,抑或是等待着新鲜血液的到来。
其中一盏莲灯亮着微弱的火光,映出四小姐讶异的神情。
仆人心惊胆战地守在祠堂外,看到远处大腹便便的管家往这方向来,两腿直打哆嗦。
若是被管家看到四小姐在这里,他这小命准没了!他只希望管家来的不是这儿,而是右拐去别处。
然而管家来的就是这里!
“长生,这里没人来打扰吧?”管家一边问,一边推门。
眼看门就要被推开,长生冷汗直冒,这可如何是好,不禁暗自悔恨:就不该放四小姐进来,今儿这条命怕是没了!
“秦伯。”一道男声突然出现,“原来你在这儿,我正找你呢。”
管家转身看见来人,高兴地围上前,“二少爷,您可终于回来了!”
“呼——”看着两人离去,长生紧紧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一下子瘫软在地下。
藏在门下的人也松了一口气,走出祠堂。
……
侍婢佩月打外头回来,看到屋里的人后,脸上的焦虑一扫而光,“小姐,你回来了啊!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只是今天的四小姐不知怎么了,神情恍惚地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佩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出声:“小姐?”却见她一点反应也无,又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竟是一片冰凉,顿时急得拔高声,“小姐!小姐!你不要吓我啊!”
“佩月。”被呼唤声喊过神来的四小姐,看到佩月担心的脸,勉强一笑,“我没事,你给我泡杯茶,我要好好想一想。”
沉寂多年的灯芯居然重新燃起,这些年来心存的隐忧真的发生了,这意味着她又要回到从前的日子!四小姐面孔阴沉,手紧握成拳,“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可是怎么才能让灯灭掉?莲灯乃纯金所造,水火不侵,灯油又是祖传特制,气味古怪,难以作假……
她颦眉蹙额,一旁的佩月见状,轻手放下茶具。
苦思冥想间,她忽然忆起儿时偷听到的话——“魂灯融了我们子孙的血,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知道他们的安危。”一条计策速即在心,她眉眼展开,“佩月。”
“小姐!”佩月赶忙应道。
“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
长生百无聊赖地仰着头,看天上的白云一点点地游过。
忽然一声“哎呀”,一只燕子形状的纸鸢飘过墙头,落到地上。
“长生哥哥,你能帮我把风筝捡起来吗?”一个娇俏的小侍女出现在祠堂外的墙门口,对着他巧笑倩兮。
长生被这一声甜甜的“哥哥”喊得身子酥软,“原、原来是佩月姑娘,我这就给你捡。”他捡起纸鸢走过去,痴痴地还给佩月。
佩月接过,含情脉脉地看他,把长生一阵迷。
四小姐乘隙而入,紧忙启动机关,将瓶中血滴入莲花,原本燃烧的烛芯一点点地湮灭,怕烟气暴露,她眼疾手快地把芯线浸入灯油再挑出。
长生还在大献殷勤,“佩月姑娘下次刺绣可要小心些,你……”
小姐出来了!佩月一瞄到就打断了长生的话,“谢谢长生哥哥,佩月下次再来找你。”顺带附上甜甜的笑容。
下、下次!长生眼睛直冒星星,傻傻地笑。
无鬼崖位于青州城外的郊野,从青州走河南道去京都,只需快马九日。
青州城,两个官兵守在城门口,盘查进城的队伍。
排在前头的百姓拿着户籍凭证依次通过盘查,终于轮到混在队伍里的朱辞和楚鸣。
为方便在外行走,她如今束起高马尾,画粗了眉毛,虽说不够男儿气,但有上祁几位人物的神仙样貌在前,倒也混得过去。
“哎!你的户籍凭证呢?”
朱辞对着官兵高深莫测地一笑,右臂略微晃动,被袖子掩住的手悄悄递出半块玉牌。
玉牌均匀通透,一看便是上好的料,那官兵也会意地笑了,伸手去抓玉牌。
朱辞手中的玉牌却是一翻,露出上头刻着的一字。
那官兵的笑容刹那间凝住,而后惶恐地欲行礼赔罪,未料眼前的小公子袖中手轻摆,他便故作如常地继续盘查。
顺利过关的二人买了两匹骏马,当夜便启程。
九日后。
晚春时节的京都,气候宜人,春光焕发,迟迟未开的牡丹尽数绽放,可喜了侍花人。
重回故地,那些声音和气味隔着多年时光奔涌而来,呼吸间,内心的动荡是如此的剧烈,四肢百骸都微微酥麻了。
两人走在大街上,一时难言的沉默。
俄而,朱辞闻着诱人的香味,停在一家酒楼下,“奔波了一路,我们先去吃顿好的。”木头脸的楚鸣自然应允。
大中午的,正是酒楼生意红火的好时段,一层几乎座无虚席,二层为雅间,多是贵客订座。
甫一踏进嘈杂的酒楼,一个伙计热情地迎上来,“两位客官楼上还是楼上?”
“楼上。”
“好嘞!客官楼上请!”
两人跟着伙计上楼,楼上比楼下安静不少,偶尔传出模糊不清的交谈声,正当伙计停下脚步,笑着说:“雅间已到,客官——”
突然对面雅间发出一声惨叫,一扇格子门轰然倾颓,倒向他们。
楚鸣一把拉过呆若木鸡的伙计,和朱辞避到一边。
“嘭”的响声过后,地上的门板上贴了一具瘦精精的身子,白面书生模样的男子捂着胸口,痛得龇牙咧嘴。
“秦白雨,你还敢来找我表姐!”一个红衣少年愤怒地走出。
廊内忽而生亮,但见其鲜眉俊眼,身姿秀逸,耀目红衣衬得人肤色洁白,质如天成。
秦白雨忍着痛楚慢慢站起,“小侯爷,我与令姐实乃两情相悦……”
“她不喜欢你!”少年不耐地皱着眉头。
“不会的……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秦白雨白着脸摇头。
“孤男寡女,你就没替我表姐想过!”火气上窜,他挥拳要打,却被一只手拦住。
“小公子,你要打就去别处打,这里还有人要吃饭。”是个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
他怒目而视,见是一个与他同龄的纤弱少年,生得眸清唇艳,立时登地往后一跳,神情怪异,“噫——”
他的想法都写在脸上,朱辞心中了然,故意朝他伸手,少年惊得连连避让,扯了秦白雨就走。
左右围观的人缩回脑袋,只剩酒楼掌柜跟在少年屁股后面,“小侯爷,您看这个门……”
秦白雨刚要掏钱,少年就丢给掌柜一锭银子,想到方才的朱辞,忍不住惊悚地抖了抖,“娘娘腔真可怕!”
当夜,浮云遮月。
一道黑影踩着顶上黑瓦,来到夏府。
俯身贴住屋檐往下看去,夏府的戒备比数年前更加森严,持刀的护卫分成两拨,每拨八人,在前院和后院间来回巡视。
这可不好应付,得想个办法把后院的防护势力引去前面,正苦恼时,前院忽然有人大喝:“有刺客!”紧接着兵器相撞声响起。
后院的护卫队队长立刻下令留下两人,剩余人全部冲向前院。
好机会!黑影捡起两片碎瓦扔向下面的一侧角落,趁着护卫察看之时潜入后院。
黑暗中,一只手伸进床帐,掐上女人细弱的脖颈,被掐的人仿佛早已预料,睁开眼睛,“阿辞,你终于来了。”
黑影收回手,摘下面罩,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你知道是我?”朱辞眯起双眼,盯着帐中的女子下床,娇弱行至桌边点灯。
明灯亮起,照见多年未见的容颜,她的五官已经长开,但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却一如往昔,锐利惊人。
讨厌的东西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讨厌,一点阴霾自眼中升起,女子忙借低头倒茶的动作掩饰。
朱辞看着眼前的脸,柳叶眉,水杏眸,如此娇柔的芙蓉面下藏着狠毒的心思,倒应了那句“越美的女人越是有毒”。
“从我知道你活着的那刻,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四小姐温柔地奉茶到她手上,朱辞接了没动。
“这么说,你也知道魂灯了?祖父知道你偷偷进密室的事吗?”
轻飘飘的一句,四小姐的脸色一顿,转而提起笑容,“阿辞,想来你也不希望我爹发现你活着的事,我们不妨做个交易吧。”
回应她的是一杯兜头泼面的茶水,她的脸瞬间僵硬,水珠淌过黏在脸上的两片茶叶。
“还好茶水不烫。”可笑,朱辞的嘴角轻蔑上划,“夏枝宛,树要皮人要脸,当年你害我落崖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默数一二三,果然对面的人水眸含泪,好不无辜,朱辞冷眼睨她,“别装了,我现在没功夫找你仇,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可不吃这一套。
夏枝玩半信半疑地擦脸,小心觑她神色,暗自思忖:这泼天的富贵你不要,我且相信,可你不找我仇,我可不信,不过先稳住这瘟神再说。
“只要你不回府里,什么都好说。”
“可以。”朱辞很干脆地答应了,“我要你从祖父口中,帮我探探我爹娘的死因。”
“这个事……不好办。”夏枝宛犹豫道,“府里明令禁止谈论你爹娘的事,我爹更是避讳。”
朱辞当然知道,她年幼时每次问起爹娘,祖父总是面露不虞,不肯说一个字,也不让她查,有时她故意伤心地哭,他也只是无奈地叹气。
“你怎么做我不管,我要的是结果。”
“你!好,我答应你就是了!”夏枝宛咬牙应诺,不悦地抱怨,“你爹娘不就是被身边人害的吗?都——”
朱辞猛地站起身,冷眼一扫,成功让她闭上了嘴。
“有消息了,就送来东二街甜水巷,第二家。”甩下这句话,朱辞便要开门走人。
夏枝宛急忙拦下她,“外头都是护卫,你等着,我去引开他们。”
朱辞忍不住扯了扯嘲讽的嘴角,这种时候倒是挺聪明。
……
打更声晃过街角,甜水巷的宅子与离开时一样寂静。
她脱衣入睡,片刻后,忽然捂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