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雨丝到了晚上依旧未减,势态柔和,居于门窗闭拢的房中,几乎听不见声音。
灯罩昏黄,置于两侧的红烛架静静地立在珠帘外,看着瘦削的背影站在窗前。
暗色的夜和天,没有一丝光亮,就像他来到上祁以后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无力挣扎的绝望。
日子到了哪一天,已经全然不记得,只盼望着自己的命能早一点了结,早一点摆脱淤泥。
淤泥?他在心底平静地对自己说,你自己就已经是淤泥了。还没有认清自己的情况吗?你已经没脸了。
但是娘怎么办呢?娘那么疼他,鼓励他读书上进,陪着他走了这么久的路,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她的眼睛也不好,如果连唯一的儿子都失去了,娘怎么活下去?
还有……
朱姑娘说得对,他不能疯掉,不能这样下去,他要获取桂堂东的信任。
然而一想到对方的脸,他就忍不住作呕,一想到那些事,他就恨不得当即死掉!
他竭力抑制住沸腾的情绪,转过身。
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云波诡谲,恶鬼的眼睛宛如勾子索命,森白的尖牙露在外面,下一刻就像要扑上来一般。
钟信芳垂着眼睑,捏着面具看得无波无澜,心如槁木。
瑰丽的眉目却骤然染上一层令人心惊的戾气,与沉沉的死气缠结成一块,艳杀人心。
外头的叩门声打破一室的死寂,他的长睫动了下,却未动弹。
须臾,一阵雨丝风片侵入里间,两个侏儒出现在门口。
一个绛紫色的身影走进来,腰间佩着白玉,一双细长的眼睛首先看向房中的人。
一张狰狞鬼魅的鬼面陡然入目,在这满室森幽中张着血盆大口,吓得桂堂东倒退数步,险些撞上红烛架,“啊!”
两个侏儒腾地跳进门,看到屋内的情景,叫作阿利的那个挨到桂堂东身边,仰着脖子道:“主人,那只是一张鬼脸面具,您不用害怕。”
另一个一见到面具,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把它从钟信芳脸上揭下,戴到自己脸上,像只哈巴狗似的对着他们,把头伸来伸去。
堂堂的东台令竟然被一个街头随处可见的面具给吓到了,还是在钟信芳面前,桂堂东顿觉失了脸面,不由怒上心头,一脚踹上阿利的胸口,“尽说些屁话!”
阿利被踹到地上,不敢再说话,但又想讨桂堂东的心,便装出异常疼痛的样子,口中啊呀啊呀地直呼痛。
一个窜来窜去地摇头摆尾,一个倒在地上哀嚎,整个场面混乱无章,气得桂堂东怒火中烧。
钟信芳看着这一切,突然开口:“面具。”
他主动开口说话,是件稀奇事,阿利吃惊地停了嚎叫,阿蒙却依旧戴着面具,玩得不亦乐乎。
桂堂东阴沉着脸,对阿蒙命令道:“阿蒙!把面具还给他!区区一个破面具,就把你弄成这副德行!”
阿蒙欢天喜地的动作顿时收住,摘下面具,不情愿地还给钟信芳。
“现在都给我滚出去!”
桂堂东一声令下,阿利连忙爬起来,拉着阿蒙走掉。
房门关上后,桂堂东拍了拍衣裳下摆,慢慢走到钟信芳身侧,见他盯着那张面具,白皙的脸上,眉眼惑人。
他眯起三角眼,噙了淫邪的笑,探手搭上那截细瘦的腰。
钟信芳的背脊僵硬成片,蛆虫蠕动的呕吐感霎时涌上喉间,他死死地盯住鬼面凶神恶煞的眼睛。
“你喜欢面具吗?明天我叫人给你送一堆如何?”桂堂东会错了意,摸着他的肌肤,献殷勤。
钟信芳还是一如既往,不给他任何回应。
“小宝贝儿,来。”桂堂东伸手解开他的腰带,眼中色欲弥漫。
头顶上忽然炸响一道闪电,刺眼的白光打亮进窗,钟信芳缓缓放下鬼面。
悬于千丈之巅的寺庙里,一个坐于佛前的和尚在青烟缭绕中,睁开双眼。
“堕身。”
灵隐寺的禅房外,两个婆子候在屋檐下,小声地说着话。
“来的时候,说是拜完佛就回去,怎么一会儿功夫又改主意了?”
“谁知道呢?夫人的脾气说来就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哎!依我看呐,十有八九是因为今天上午的那桩事。”
“你说那个……”
两个才说了个头,就见雨中有个锦衣男子朝这边过来。
她们机灵地闭上嘴,要是碎嘴的话被熟人听到了,可没好果子吃!
等那人走近,能清晰地看到一张俊美又熟悉的脸,两个婆子顿时庆幸自己及早噤了声。
“少爷。”两人齐齐蹲身行礼。
男子把手中的伞交给她们,便走进禅房。
李玉萍正对着铜镜自照,她今年已经四十许了,但瞧着才三十似的,只有眼角处的几根纹路暴露了她的真实年纪。
“娘,你怎么突然间决定过几日再回家?”
儿子的声音一传来,李玉萍就把铜镜搁到一边,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她起身拉着儿子坐下,仔细端详他的脸,他们母子有一阵没见了,她可得好好瞧瞧。
“娘别看了!我好得很!”钟鹏飞的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喜气。
他身上的衣服料子都是新裁的,头上戴的金冠和腰上带的饰物都价值不菲,身上的气质都比以前好了。
李玉萍看完,又听到他说的话,才放下心,转而抱怨道:“都是你爹,什么都不跟我说,害得我替你担惊受怕的!”
儿子突然出了远门,过了半月之久,突然派人接了他们一家子进京,弄得她担心死了,偏偏老爷什么也不跟她说。
“你别怪爹,是我叫他不要跟你说的。”钟鹏飞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什么?”李玉萍听到儿子的话,不敢置信。
钟鹏飞被她的尖细嗓音闹得耳朵疼,不悦道:“哎呀娘!你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听我慢慢说!”
“好好好!”李玉萍就这一个儿子,恨不得事事依着他。
钟鹏飞环视四周,冲那两个丫鬟昂了昂下巴,“你们出去。”
“是。”两个丫鬟低着头,退出了禅房。
“娘,你把耳朵伸过来。”
这个严肃又神秘的阵势把李玉萍的胃口都吊起来了,她立刻把耳朵送上。
钟鹏飞小小声地把最近这段时间的大事吐露出来,李玉萍的神情随着他的话语,从认真倾听到惊诧万分,从惶恐再到狂喜。
讲到最关键那段时,她差点叫出声来,被钟鹏飞一把盖住。
一件事讲得两人心潮起伏,末了,李玉萍斜着眼睛,洋洋得意道:“哼!看她以后还能不能压我一头!”
“她?她是谁?”
“噢一个孤寡婆子!”李玉萍随口敷衍道。
钟鹏飞对自己亲娘那是太了解了,他狐疑地瞅她,告诫道:“这事要是被人发现了,咱们是要掉脑袋的!你可别给宣扬出去!”
李玉萍挥了挥手帕,保证道:“娘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到处跟人说!”
钟鹏飞得了她的保证,惬意地喝起茶来。